第八章 周瑜之死(第2/5頁)

果然,她聽見那身心疲憊的老甲士,用沉毅卻不乏傷感的語調回答:“大都督說,他在荊州等你。”

小喬聞言,周身血液一涼,幾乎不能再呼吸。

那老甲士卻似乎沒有看出她的任何異樣,而是和開始一樣,平靜地彎腰施禮,離去了。

小喬慢慢回過神來。在荊州等她,這是前所未有的叮囑,他從來沒有要求她離開過吳宮,更不要說去戰場了。他讓她去,而不是他回來,除非……想到這裏,她渾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不過很快,她的腦子又飛轉了起來。也不一定,荊州,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尋常,也許他是想讓她親眼看見他的勝利,分享他的快意……

她一邊在腦子裏胡思亂想,一邊眼中噙滿熱淚癡癡地望著那小小的乳鐘。俄頃,她終於拿起那一直留存在錦墊上的鐘槌,走上前去輕輕敲擊起來。它還是那樣古樸、精巧,充滿不可思議的盎然詩意。可是小喬既看著它,又沒有看著它,既聽見了它,又沒有聽見它。她的目光、她的耳邊,充斥的全是她的周郎,那最後一次相聚,她滿懷欣喜為他擊奏新曲,他那憂郁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周郎,你聽……”她閉上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喃喃自語:“不過,你只可以聽,不可以瞎想,尤其是聯想到自己身上,這不吉利,對你我不好……”

小喬冥想著,兩只手卻沒有空閑,而是裊裊婷婷地繼續敲擊著這碩果僅存的小乳鐘。那小小的乳鐘本該發出單調的細高音,然而,仿佛如有神助似的,那鄰近的一片片虛空,卻自動發出一陣陣黃鐘大呂之聲,空氣中浮動著小喬臆想中的那首新曲——來自那篇寓言的靈感之作。

小喬的臉上露出如夢如幻的神情,為了配合那鐘聲,她竟和那次一樣,在來回擊奏時翩然起舞……

在前胸連續中了三刀之後,周瑜的步履就無法自控地踉蹌起來,雖然為了勉力振作,他輪番兩次,將自己的長劍插在地上,扶著那劍柄略事休息,可是漸漸地,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染紅了他腳下荊州的土地……

“噗——”“噗噗——”一刀、一刀、又一刀……木槌般粗澀的擊打感一次次敲擊著他的後背、大腿,還有,他的腹部……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剛剛受傷時那種錐心的疼痛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單調的讓人安心的摩擦聲。不過是青銅硬鐵與血肉之軀的摩擦與鑲嵌。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就是他慣常的自矜的那種微笑。

是啊,他怎能不微笑?他這一生,何其幸福,何其完滿。他為了江東的版圖,征戰一生,從無敗績。他娶了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且她與自己傾心相愛。

“噗”又是一刀,這一刀仿佛是關軍對他心存憐惜,他們故意避開了他的要害,輕輕揮砍在他的手臂上。他與他那把長劍已經與他們搏鬥得太久太久,他們膩煩了、厭倦了,也害怕了,於是想出一個簡單的法子,通過砍斷他的手臂,讓他的長劍脫手,以方便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周瑜很快明白了他們的這層意思,他迅速將長劍從右手換到左手,同時整個人攢足所有的氣力往下一蹲,躲過了這把砍向手臂的長刀。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他生平第一次高估了自己——他已沒有足夠的氣力閃避任何武器,他跌倒了,重重地摔倒在那刀鋒之下,再也無法站起。

一層層關羽的甲士圍繞著他,他們用手裏的刀劍在他的旁邊戳戳點點,有的甚至將劍鋒戳到了他的手指和腳趾,他們越來越疑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卻再次掙紮著,用右手摸到了自己的劍柄,並緩緩地將長劍插到地上,再次扶著那劍柄站了起來。他驕傲地望著那些甲士,並昂起頭往頭頂的城關處張望,他知道,關羽正站在那裏,遙遙地注視著他。

他沒有猜錯,雖然他的眼睛已經模糊,無法看清那遠遠的剪紙般的人影,可是憑著不需要思考的直覺,他知道那人就是關羽。

確實,那佇立在高高的城關之上,靜靜眺望已經身受重傷周瑜的人確是關羽。他不但結果了甕城內外數以千計的吳軍,而且在那裏指揮關平,在徹底摧毀了攻城站台之後,將那變幻多端的戰船全都從底部鑿穿。周瑜有研制多年的新式武器,而他只要尋常的土辦法;吳軍有咄咄逼人的攻城士氣,而他關軍,只需要平時操練的平常心。只有一點讓他吃驚,就是周瑜竟然這麽容易就要死了,他真是既高興又悵惘。高興屬於大腦,他知道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而悵惘則屬於內心,周瑜死後,他在這世上將失去唯一的對手,他將重新感到空虛、無聊和寂寞。

周瑜仰望著關羽墨黑色的身影,漸漸地,耳邊想起了一片黃鐘大呂之聲。這聲音既像他每次出征前,主公親自為他擊打的鐘鼓,又像前一陣,小喬在家裏為他擊奏的編鐘之樂。想起這些,他的嘴角再次泛起一絲滿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