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分天下

荊州回到東吳的懷抱半個多月了,孫權卻還沒有閑暇仔細看一看荊州城內的風光。除了進城的當天上午,沿著城關大道一路馳騁上了城墻,絕大多數時候,他雖身在荊州,心裏的眼睛卻一直在窺視著北邊正在進行的戰事,除了戰事的近況之外,他更關心的,還是這戰事可能造成的後果和影響。現在戰爭基本結束了。關羽被擒,在拒不投降之後被殺,首級被送往曹軍。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方暫時閉上了內心的眼睛,將目光落到這雄壯又秀麗的城關之上。

歷經這場浩劫,荊州城殘破了,老舊了,好像一個威武漂亮的將軍,一下子進入了垂垂老矣的可怕晚年。在各式刀槍和新式燃彈的進攻下,原先巍峨高大的城墻不再整齊綿延,因為攻守雙方的全力爭奪,藏有各類暗器和弓弩手的磚石被砸壞;兵營、倉庫、大殿內到處是廝殺和搏鬥留下的累累血跡;廟宇和城墻上的旗杆上,各自懸掛著兩具死士開膛破肚的屍體……就連關羽在發兵前下棋的將軍閣,那亭翼、漆柱、長案,也無一不被飛來的長槍箭矢所啄破,只有那盛滿黑白棋子的棋枰,還完好如初……

然而,在那傷痕累累的朱紅大案上,安放著一樽頭盔。

這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頭盔。

孫權知道,這頭盔所放的地方,就是周瑜給關羽拜壽的那次,發誓要將關羽的頭顱所放的地方。他還知道,關羽曾用袖子掃落了周瑜放在此處的酒杯,也就此發誓要讓攻城的周瑜死於萬弩之下!

這是一個布滿戰痕的頭盔,中等大小,因為風吹日曬,歷時太久,已經被磨成淡淡的天青色。

此時此刻,在孫權看來,這頭盔和周瑜真正的頭顱無異。

“公瑾啊——”他一開口,突然覺得喉頭發緊,眼前一片水潤,忙舉起寬大的袍袖,朝侍從們無奈地一揮手。侍從們小心地退下了。

“公瑾啊!”他咽了一口吐沫,艱難地說下去,“我知道你與我兄長有總角之好、骨肉之情。兄長在世時,常和我母親說起,在丹陽時,若不是你率領兵眾,調發船糧相助,成不了大事。還有後來,我兄長遇刺身亡,臨終前將軍國大事托付給我,那年我才十九歲,東吳只有會稽、吳郡、豫章、廬陵數郡,很多偏遠險要地方還不願意歸附。你和群臣帶兵前來奔喪,別人都以將軍之禮,只有你,用君臣之禮真心待我!”

孫權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似乎在腦中搜索什麽。半日,才又幽幽道:“不過,公瑾啊,人都說,你赤壁一戰聲譽鵲起,曹操來信故意挑撥,還有劉備,說你恐不久為人臣。不少平日嫉妒你的大臣,也在我跟前提及當年你在壽春被袁術招至麾下,說你之所以後來回到江東,是因看出袁術不會有所成。他們向我反證,若當年招你的不是袁術,而是曹操,你會如何?可是公瑾啊,跟你說實話,我既繼承了父兄的基業,就不像常人般氣量狹窄。在我看來,你對我江東算得上是忠貞不二。不僅如此,你還多次勸我廣納英才,招羅天下賢士,我是信你的,也是感激你的!”

一陣微風,像一只正在從亭閣外面伸來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案上的頭盔。那頭盔巋然不動,似乎真是一個安靜佇立的頭顱,正在耐心地聽取孫權的訴說。

“公瑾啊,我兄長臨終前囑咐,外事不決問周瑜。現如今,你讓我問誰去呢?”孫權長嘆一聲,卻忽然如那轉向的微風似的,突然轉變了語氣,“可是公瑾啊,你怎麽就不明白,荊州,它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重要啊!”

他說了這一句之後,臉上的神色忽然也開始激蕩起來。他站起身,繞著那亭閣轉了幾圈,又走到一處開闊視野處,眺望著澄亮如練的長江。

“公瑾啊,用你兵家的目光來看,荊州關系我東吳命脈,拼死也要爭回。可是你怎麽就不明白,荊州它只是版圖上的一塊,而且是一小塊。而天下大勢,此消彼長。縱然得了荊州,可破了孫劉聯盟,劉備從此一蹶不振,我東吳被曹操統一的日子還會遠嗎?”

風漸漸大了起來,那頭盔依然靜立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當初借荊州時,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可借出去之後,你又幾次三番要我去討回。我沒有點頭,你竟然借拜壽之機自己來和關羽宣戰!我江東雖弱,可又怎能容得下兩個主公呢?公瑾啊,我待你如兄長,可你,又要置我、置整個江東於何地?”

孫權說罷,嘴角須髯忽然一顫,看向那頭盔的目光中忽然就有了一縷恨意。“你這是要置我、置江東於何地?”他重復著這句話,然後,忽然一個急速轉身,從通往城道的亭翼一側走出去了。

在那靜立在紅案上的頭盔眼中,孫權走得那樣匆忙,那樣局促,以至於連他的背影都充滿了未解的憤恨。不過,那頭盔還是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它還是靜靜地、安詳地矗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