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羽之死

無疑,呂蒙和死士們遇到的頑固抵抗是在破城之後。那已是下半夜,一輪圓月掛在高高的城關。如果有人有閑情欣賞,會發現那晚的月色真是美極了。像披著薄紗的霧靄,像給堅固的城墻塗上了柔軟的奶油,又像在地面和屋頂鋪滿了銀錢。呂蒙穿過甕城打開城門之後,城外的死士們像一群瘋子般蜂擁而入。頓時城內的守軍大亂,他們先是被從天而降的呂蒙嚇著了,後來又被死士們不要命的廝殺方式所驚駭,一時間到處是驚慌失措的喊叫聲、不顧一切的逃跑聲。就在呂蒙暗中嘆了口氣,以為戰鬥很快就將結束時,城關上響起了一聲嚴厲的呵斥:“休慌!不過是幾個會三腳貓功夫的綠林小賊!都跟我來!”說著,那人便便高擎“關”字大旗,駕著一匹鬃毛雪白的戰馬從城關上沖了下來。

借著雪白的月光,呂蒙仔細打量他棕黑色的長臉、中等個頭的身軀和始終不著力的右腿,立刻斷定這是一個受了傷的無名老將。無名是因為呂蒙從未見過或者聽說過,老將則是因為他熟稔的騎馬和沖擊的姿態。關羽也真是太大意了,竟然留下這樣一個人來守荊州。不過,這正說明大都督計策之成功。想到大都督,呂蒙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悲傷,要是大都督還活著該有多好。

但是呂蒙還是料錯了。是受了傷的無名老將無疑,不過那人卻遠非等閑之輩。他雖也認不得呂蒙,但一眼便認出呂蒙是他們的頭領,立刻帶著數千甲士朝呂蒙所在的方位橫沖了過來。此時的死士們早已在實戰中領略到了“擒賊先擒王”的戰法,他們立刻不動聲色地,從四面八方朝呂蒙遠遠地圍了過來。那老將自然看出了這一點,但是很奇怪,他不停地呵斥他的甲士:“抓住那個頭領”“進攻”“後退者斬”,似乎完全無視他們的傷亡。呂蒙以為他是太急於生擒自己了,不料這其中卻另有陷阱。就在三五十個死士快要圍聚到他身邊時,他忽然眼前一黑,等到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和所有的死士都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銅罩之中。

呂蒙震驚極了,也納悶極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武器從何而來,更不知道如何從銅罩中脫身。聽著銅罩外面的歡呼,他和死士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莫慌!”他才勉強開了口,就突然感到大臂一麻。他暗叫一聲不好,突然想起曾為賭射的將軍們看管鳥網的經歷來。那些天性急躁的鳥兒一旦入網,常常在焦慮絕望之下對啄。顯然這些死士都是焦躁之人,加上天生嗜血,馬上他們就要在銅罩中互相廝殺起來。果然,呂蒙很快聽到了叫罵聲、喘息聲,然後是沉悶的刀槍聲和壓抑的呻吟聲。“住手!”他厲聲呵斥。可沒有用,雖然沒有人說話,可刀槍聲和呻吟聲依然在持續。“住手!違令者斬!”他在黑暗中怒吼著。可太晚了,漸漸稀薄的空氣已經讓死士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他們一聲不吭,手上的武器卻更加瘋狂地尋找著同伴,他們似乎在幫彼此解脫,又似乎從中尋到了往日的快樂。在無可擺脫的瘋狂中,呂蒙也感到了一種致命的窒息,他感到自己也

快要死了。他眼前浮現出大都督的身影,他無法替大都督報仇了,想到這裏,不由得歉意地摸了摸懷中的銅簫。可是他的手一觸到銅簫,卻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從絕望中清醒過來。

他將那銅簫湊到了嘴邊,驟然吹響了它。那簫音在銅罩裏有些奇怪,可能是銅遇到銅的緣故,那聲音不像呂蒙一個人在吹,倒像有無數個大都督在銅罩的各個角落裏應和。

果然,那簫聲讓激動的死士們平靜下來,他們在黑暗中屏息著,等待著,似乎大都督真的活轉過來了,而且就在他們的中間。

“大都督有令,拿起手裏的武器,從底部擡起銅罩,預備——起!”呂蒙用比銅罩還要沉重的聲音命令道。

“嗬——”“嗬——嗬——”

那無名老將沒有想到,那重達一兩噸的銅罩就這樣被擡了起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呂蒙和那些滿臉血汙的死士,沒等他和他的甲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些形同鬼魅的死士已經朝他猛撲了過來。

那老將死得十分悲慘,他的心肺被挑出,眼睛被挖空,不過他卻不是因此而死,而是被置於銅罩之中,死士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將他拋進了那個銅罩,讓他在發狂的窒息中衰竭而亡。

呂蒙看著那群死士這樣折磨那可憐的老將,並沒有出面制止。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正越來越硬、越來越冷,不過是短短的幾個月,他已經快和這些死士打成一片。

當月亮在高高的城關西邊漸漸落下去時,呂蒙披上了冰冷的盔甲,並命令身後的五名死士也照他的樣子穿上。他們很服從地照做了。從那個守城的老將死去,其他的甲士們在逃跑中被集體擊潰之後,他們對呂蒙的態度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轉變。雖然還是不說話,可從他們漸漸緩和下來的目光和慢慢變得靈活的舉止來看,他們正似乎從黑暗走向白天,正在完成從影子到真人的轉變。呂蒙感覺到了這種轉變,他本以為在這一刻會為他們高興,可是奇怪的是,他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他開始變得像他們一樣沉默。為了掩飾這沉默,他讓他們穿上盔甲,和自己一起並肩仰望著天邊湧動的朝霞,一起迎接新的清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