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慘事

“是哪位?”

“諾,是那個。”

剛剛施粥的婦人中有一個腰躬的厲害的被叫了過來,頭發花白,臉上皺紋如木雕一般深重。

“這是吳氏。”

李氏指指這婦人,說道:“你來見見這位少東主,你心裏的想頭,沒準他能幫你。”

“是……”

吳氏看起來最少七十多歲,說話也是渾濁不清,隨著她的話語,張瀚感覺自己後背的汗毛也漸漸豎了起來。

“……俺是蔚州人,萬歷十六年韃子沖進來,搶到俺們莊上來,俺公婆都被戳死了,俺男人被刀砍死了,俺小叔子才十一歲,跑掉河裏淹死了,俺被放馬上搶走的時候,親眼看著他的屍首順流漂下來,俺當時哭的厲害,俺家小寶才三歲,被俺藏在柴火堆裏,他可哭的厲害,俺用布條塞著他嘴,然後俺就被逮走了,俺天天想俺的小寶,也不知道他現在可咋樣了,娶媳婦沒有,俺有孫子了沒有……”

原來這婦人還不到五十歲,被搶三十年,支撐著這個婦人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她留在蔚州藏在草堆裏的三歲稚子。

張瀚感覺有一股酸熱之氣襲上自己的心頭,眼中也似乎有畫面在不停的飄動著。

嘉靖到隆慶,再到萬歷早期,這幾十年間兵火不斷,那時候已經是張居正的新政,邊防得到加強,可隆慶年間還有一次被蒙古人破關而入的記錄,到萬歷年間,邊境的小小沖突,一個普通的鄉村家庭的破滅,於朝廷大政來說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有幾十萬蒙古人的犯邊,或是如扯力克那樣的二十萬人的西行窺視,這才值得朝廷和邊臣關注,至於普通百姓的苦難,又有幾人會放在心上?

二百多年來,這樣的慘事又發生過多少起?

怪不得大明這邊提起蒙古人來總是說騷韃子,北虜,這種蔑稱由來也非無因,雙方的仇殺有歷史的沿習,有國家層面的軍國曲劃,更多的還是邊鎮上的這些一樁樁的“小事”所構成。

“俺家姓吳,住蔚州吳家莊,俺男人吳得財,俺公婆名字俺不知道,俺娘家姓賀,住掛甲台……”

吳氏絮絮叨叨的說著,將自己記憶中的村莊盡可能的說的詳細一些。

“你放心,回頭我會安排人找到你的兒子,然後將你送回大明那邊,叫你安享晚福。”

“多謝公子,多謝,多謝,到底是男子漢,說話斬釘截鐵……”

吳氏眼中的期盼之色更深,口口聲聲誇說著“男子漢”,而沒有注意到,在場的男人們臉上多多少少的不自在和沉默。

被這樣的婦人誇說自己的男兒氣概,幾乎是叫每個在場男子的臉上都是熱辣辣的難受。

張瀚幾乎是狼狽著離開,他沒有辦法正視那些婦人企盼或麻木的眼神。

還有期盼的,無非是家鄉還有親人,而眼神一片漠然的,就是已經完全喪失了希望和盼頭念想,活在世上,無非是人沒有辦法輕易去死,只有一點點的生存的念頭驅使,已經與行屍走肉無異了。

回到自己的屋中,張瀚劈頭便問李氏:“草原之上,這樣的婦人還有多少?”

“這可沒準,這幾十年搶掠的漢人總有好幾十萬,死了的肯定是大半,還有一些活下來,也可能住在板升地,也可能還在牧人家裏當奴隸,也有流落在幾個城裏當乞丐的,蒙古人心狠,漢人乞丐活的也很艱難,活不了幾年的。”

張瀚沉吟著道:“我看板升地的漢人和商人,生活的還算正常?”

“韃子也不蠢。”李氏撇嘴道:“跑來做生意買賣的,逃荒來的,和他們搶來的是不一樣的,或是牧人看到漢人就搶,這些地誰種,貴人們向誰做買賣,他們種地行還是做買賣行?這些騷韃子,也就會放個羊!”

“怪不得。”

“而且這裏是右翼蒙古……”張瀚又自己說道:“畢竟互市多年,恐怕也不象幾十年前那般混亂了。”

“剪羊毛還得等羊毛長齊呢。”李氏道:“你以為板升城和各地的漢人就很安全?說來說去,仰人鼻息,只是賦稅低些,大戶少些,沒有親藩,說起來雖是受人欺負,到底比在大明地界那邊活的還自在些。”

張瀚一時默然,飄零異鄉,淪為二等公民,原本也是淒慘之事,但從板升城各地的漢人遭遇看來,寧願被蒙古人欺負壓迫,也並不願返回故裏,由此可見,所謂苛政猛於虎,絕不是一句文人的無病呻吟,而是建立在血淚之上的無比正確的箴言。

當然那些漢人與被搶來的畢竟不同,被搶掠而來的男子就是奴隸,活不了太久,婦人們被迫替蒙古人生兒育女,也一樣做活計,年老色衰後就被倒賣,恐怕她們才是一心想返回故土,只是不得機會而已。

“李氏,你做的事很好,這是一樁善舉。”張瀚漸漸平復下來,心中頗有一種復雜的滋味,有些事如果自己沒看到,可以不去多想,可若是親眼見到了而無動於衷,或是再找借口,那麽也就不配存活在這人世間。他先誇贊了李氏一句,見那銀盤大臉上露出得色,這才接著笑道:“不過安頓這些人,不是糧食或是雜貨店能夠的,我那個店,還是不能叫你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