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懷念魏晉

談及中國的歷史,單說“魏”或“晉”時,似無出奇之處,但如果把“魏”和“晉”連在一起說出來,一個光照千古的神奇概念就驟然出現:魏晉風度。

“一種風流吾最愛,魏晉人物晚唐詩。”這是日本詩人大沼枕山的詩句。與漢朝的敦實厚重、三國的慷慨激蕩、唐朝的盛大開放、宋朝的清麗婉約不同,魏晉人物以率性不羈、曠達玄遠著稱。這是當時整個社會的精神時尚和審美追求,魏晉也因此而成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和爭議最大的時代。

正像我們知道的那樣,魏晉時代有三個主要特點:

首先是大分裂。魏蜀吳三國歸晉,經短暫一統後,再次陷入分崩離析;這一次分裂的時間,是中國歷史上最漫長的,前後達三百年之久。其次是皇權衰退,士族把持權柄。門閥時代的序幕拉開於東漢中期,到東晉時進入鼎盛期,甚至出現虛君共和、士族執政的現象。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再就是儒學崩潰,老莊玄學盛行,名士們以率性曠達的言行引領著時代風尚。

率性曠達的言行,通過社交網絡品人與推賞,以及清談玄學和寄情山水,是魏晉名士生活的四大主要內容。其先聲多由東漢後期的名士所發出,故而余嘉錫先生論戴良的行為(為母學驢叫、母喪期間仍食酒肉)時斷言:“蓋魏晉人之一切風氣,無不自後漢開之。”接下來,從竹林、金谷到蘭亭,魏晉名士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實踐著人生的多樣性和多種可能性。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是嵇康喊出的口號。魏晉名士們掙脫了儒家禮教的束縛,競相追求心性的自由與高曠的深情,其實這才是對生命最大的致敬,所以皇帝曹丕吊唁大臣時才會跟眾人一起學驢叫以滿足死者生前的喜好,所以王徽之才會在雪夜訪戴時造門不前而返,所以阮籍才會在駕車狂奔至前面無路時席地痛哭——不要以為淚水中僅僅包含著一個時代的倒影,更有對生命價值與天地光陰最徹骨的追問。

魏晉風度在後世當然也遭到很多抨擊。

一些人有多愛它,另一些人就有多恨它。恨魏晉者認為,那時候,禮崩樂毀,名士們言行不羈,又熱衷於清談玄學、漫遊山水,以致誤君誤國誤天下。

愛恨間,學者宗白華有個說法:“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他認為魏晉之人,風神瀟灑,不滯於物,他們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表裏澄澈、一片空明,建立了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

這其實才是最貼切的評價。

灑脫的言行、美好的人格、雋永的智慧、玄遠的深情,魏晉名士做了中國精神史上最具魅力的一次遠行:向內,他們發現了心性自由之美;向外,他們發現了山川自然之美。他們孤獨地站在歷史的雲端,前無古人,後乏來者。

然而,時光的演進總令人傷感。

東晉末年,北府兵將領劉裕掌握了權力,並在公元420年奪取了司馬家的江山。出身寒微的劉裕在某種不自信下對名士階層進行了全面打擊,並恢復了儒家的正統地位和皇權政治。公元433年,以謝靈運被殺為標志,魏晉之風正式熄滅。盡管之後有隋唐的開放氣象,更有宋明的發達商業,但背後多少都拴著一根儒家的繩索,緊緊地束縛著中華文明。

現在,千年已逝。

當我決定寫一部有關魏晉的書時,除了隔空懷念外,更多是為了向那個樂曠多奇情的絕版時代致敬。

既然寫魏晉,就得面對南北朝時劉義慶所編的《世說新語》。作為古代士人的枕邊書,它千百年來暢銷不衰,一代名士的趣聞逸事通過它而保存下吉光片羽。明代學者胡應麟有一個著名的評價:“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魯迅的說法是:“記言則玄遠冷峻,記行則高簡瑰奇。”李澤厚則稱:“《世說新語》津津有味地論述著那麽多的神情笑貌、傳聞逸事……重點展示的是內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脫俗的言行、漂亮的風貌。而所謂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體現出人的內在的智慧和品格。”或者可以這樣說,以這部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志人筆記為線索來梳理、描繪與解讀魏晉時代,既是捷徑,又是正道。

但這也不僅僅是一部向魏晉致敬的書。

因為,魏晉名士的率真曠達、超拔脫俗、珍重自我、愛惜個性的情懷,以及對內心和天地間自由的尋找,恰恰是我們這個精神浮躁、物質至上的時代所缺乏的。從這個角度看,這也是一部切近並反思當下時代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