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一)

惠豐樓中,韓岡本以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趙隆等幾個相熟的友人。慣例的十裏相送,要到明天他啟程才是時候,到時王韶、吳衍說不定都會到場,而今天,應是王厚找個借口來喝酒。

他沒有想錯,王舜臣跟著來了,李信也到了,還有楊英——王韶自德安帶來的鄉裏,也是最貼身的親信——同樣到了,連趙隆也辭過王韶,匆匆地趕來赴宴,幾個相熟的同伴的確都來為韓岡餞行。

但他又料錯了,由王厚主持的餞行酒他並沒喝到。剛剛走上惠豐樓的三樓,一個坐著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個仆役來跟韓岡打招呼。

擡眼看去,王厚和韓岡兩人都吃了一驚。雖然是韓岡很陌生的相貌,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韓岡知道他是誰,王厚也知道他是誰。

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一個閹人。

出自宮中,按規矩不得結交地方官吏,擔任著走馬承受之職的閹人,不知為何沒有參加鞭牛後的春宴,卻身在惠豐樓上,還派人過來跟韓岡打招呼。

“可是韓玉昆?”劉希奭遠遠地招呼著。

韓岡略一猶豫,便主動上前,向劉希奭行禮道:“韓岡見過劉走馬。”

劉希奭起身還了半禮,笑道:“久聞韓玉昆大名,卻總是錯過。今日得見,方知名下故無虛士。”

大概以為韓岡第一次親眼見到閹人,王厚有些緊張地注視著韓岡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會對閹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韓岡在見面時有什麽失禮的舉動。但韓岡老實本分地行禮,讓王厚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了點淡淡地失望。

與王厚猜想的不同,韓岡並不歧視閹人,不過少了二兩肉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並不在乎別人有沒有那二兩肉。韓岡也不會把歷史和小說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們不會葵花寶典,也不會有避邪劍法。只是想法雖然很不現實,他還是期待著能見著一位能說出“要聖旨,來人那,咱們給他寫一張”這句台詞的奢遮公公來。

可出現在韓岡面前的閹宦劉希奭,沒有想象中的陰陽怪氣,站在人群中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沒胡子罷了。他的聲音略顯高亢,但下體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沒有聲音尖細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著介紹出來,韓岡也做不到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他與常人不同。

走馬承受,全稱是“諸路經略安撫總管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這麽長的名頭,寫起來不方便,說起來更饒舌,一般都簡稱走馬承受,或直接稱為走馬,就跟韓岡的經略安撫司管勾公事的簡稱撫勾一樣。

劉希奭拉著韓岡的手往自己的桌邊走,顯得親熱無比,“玉昆果真是大賢,甘谷療養院劉某近日剛剛去過,裏面諸多傷病對玉昆你可是交口稱贊,感恩戴德。”

“走馬過獎了。韓岡只是適逢其會罷了。”韓岡有些納悶著劉希奭的示好,被閹人拉著手,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只是他掩飾得極好,看不出半點異樣。

劉希奭豪爽地笑道:“適逢其會便能幫一城的將士解除後顧之憂,到了玉昆真的領下提舉傷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還有多少將士會畏敵如虎?日後西賊再犯秦州,總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勞。來來來,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著今日尚在秦州,劉某權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鳳走馬拉著韓岡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著王厚過來。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夠,在旁邊的一桌坐了,由劉希奭的伴當招待。

劉希奭在秦鳳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連李師中等閑也不想得罪他,而惠豐樓又是官產,劉走馬要請客,誰敢慢待?

不移時,美酒佳肴便擺滿了兩張桌子,再過片刻,惠豐樓裏兩名頭牌歌妓也走了上來——惠豐樓是秦州最大官營酒店,裏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細選——玉手將琵琶輕攏慢撚,便在桌邊婉轉而歌。雖然是最常聽到的柳永詞,但並非是“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那般掃人興的歌調,而是“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唱著東京的元宵勝景,正好韓岡在年節時入京,即應時,又應事,取一個好意頭。

“他想做甚?”王厚的臉上寫滿了疑問,如今的秦州官場上,王韶並不受待見。而韓岡作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謀主,也當然是一個待遇。現在劉希奭宴請韓岡,擺明了是要幫著王韶一手。他為何在這麽做?

王厚的疑慮劉希奭看在眼中,但韓岡臉上清淺自如的笑容,卻毫無半點異樣。但以韓岡的才智,會看不出走馬承受的宴請在秦鳳官場中的意義?怕是已經看透了才是。劉希奭自此才在心底裏真心誠意地嘆了句:“果然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