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著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幹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著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擡眼問道:“他怎麽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後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於停住了筷子,擡起頭來,開口問著。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著。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謚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著,“他的高官厚祿怎麽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著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後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歷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祐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後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裏想著,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裏,但一表三千裏,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呐。嘉祐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著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著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麽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後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麽樣的人?”劉仲武順著話頭問著。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得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借助在章郇公家裏。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後,他從郇公宅邸裏翻墻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麽,他突然間心裏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裏嘴幹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著筷子一根根地拈著碟子裏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於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著:“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麽?”

“他偷了他嶽母!”路明笑得淫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嶽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後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麽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著,他正等著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