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同樣的夜色下,有人擁美邀醉,但也有人伴著孤燈,守在空寂的公廳中。

呂惠卿今天正好輪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廳裏,外廳中倒是有兩個老兵,本是為了服侍署中值守官員,而派在官廳處聽命的。不過他們現在早蜷在火盆邊,快活打起呼嚕來了。呂惠卿無意將他們喚醒,要睡就讓他們睡,等到需要時再叫他們也不遲,反正他現在還學不來文彥博的手段。

那位樞密使當年在成都任官時,逢著冬日大雪,便興致大起,沒日沒夜地擺酒賞雪。守衛士卒又凍又累,吃不住了,就拆了亭子燒來取暖。文彥博當時沒有發作——真要發作了肯定會惹起兵變,蜀地兵變是有傳統的——而是讓人繼續拆亭子。但到了第二天,秋後算賬的時間到了,為首的幾個全被他拎出來杖責發配。

呂惠卿也坐在火盆旁,手上拿了份公文在讀著。火盆裏的貢炭閃著藍幽幽的火光。由柏木燒制成的貢炭,燃燒時沒有多少煙氣,外面是買不到的,倒是兩府中年年都有供給。雖然已經漸漸入春,但天氣還是晝暖夜寒。擡頭看看承塵上幾處透風的縫隙,呂惠卿不由暗嘆,白天時,有太陽曬著,還感覺不出來有多冷,但到了夜間,一陣寒風從縫隙中透進來,穿堂過戶,便能把人的手腳都一起凍得冰涼。

政事堂的幾十座樓閣,無一例外都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皆是年久失修,而且當年修造的時候,就只注重著外表光鮮,這保暖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每年到冬天都會有人抱怨不叠,說一定要整修一番,可只要天氣稍暖,這一茬馬上就沒人提了。

並不是沒有錢去修,雖然請朝廷劃撥,會有好事的禦史出頭罵上幾句,但各司賬面上的公使錢,還有一些私底下的結余,把官廳修繕個十遍八遍都是夠的,不過各院廳的主事不是想著各自分肥,就是轉著一起去樊樓等上等酒樓好好快活一下的念頭,除非被火燒了房,不然誰會把錢用到官廳上?

反正依照故事,在京諸司裏,沒哪人能守著一個位置幾年都不動彈,小吏或許還有可能,但官員絕對不會有這種情況,多是一兩年就換了位置。就算開始修繕公廳,倡議者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或是享受不久,等他調了職,新上任的地方多半會有幾個漏風的洞在嘲笑他為他人做嫁衣裳。既是如此,又有誰會去做這等自家種樹他人乘涼的蠢事?!

朝中都是這等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也難怪新法推行如此艱難。呂惠卿把手中的公文丟到身後的桌案上,又是一份訴說青苗貸傷農的奏章,但通篇沒有一處提到實據,虧上書的還是個知縣。這等人,在韓、呂一派中,怕也是走卒一類。

門外廊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奪奪的木底鞋敲著廊道地板,在公廳的門口停下。呂惠卿心中一動,暗道;“這下可不好了。”

“吉甫……”果然,曾布先叫了聲門,徑自推門進廳,當他看到外廳中的呼呼大睡的兩個老兵,便立刻大發雷霆:“爾等還不起來?!官長熬夜值守,爾等怎敢偷懶!”

外廳中登時雞飛狗跳,兩名老兵被驚起後,見勢不妙,當即就跪了下來,沒口子地認罪求饒。

呂惠卿聽得吵得慌。自家仆從,他一向管束甚嚴,但聽候使喚的老兵,覺得不好就換一個,何必吵得失了身份。他對外廳提聲問道:“今天不是子宣你輪值吧?怎麽有閑來此?”

曾布丟下兩名老兵不理,走了進來,很不高興地說著:“吉甫,你也不管管?”

“誤了事自然會治他們的罪!”呂惠卿平直地回了一句,又一次問道:“子宣,你怎麽現在還留在衙裏?”

“相公交代下來的事,要趕著辦完,待會兒就回去。”曾布幾句話解釋了原委,可能是感冒了的緣故,他說起話來有些甕聲甕氣。

兩名老兵這時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對著呂惠卿,又撲通一聲跪下請罪。呂惠卿不耐煩地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今次就不罰你們了,下次再犯,就是兩罪並罰。”

老兵們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曾布找了繡墩坐到火盆旁,烤起手來。嘴裏抱怨著:“子厚倒是會享受,到了休沐之日,還真的就不來了。”

“他是為韓玉昆餞行去的。”呂惠卿用火鉗往火盆裏添了幾塊木炭,看著火苗重新旺起,他問著曾布,“明天去不去送他?”

曾布搖搖頭:“哪有那個閑工夫,已經讓人送了份禮去驛館裏……相公大概也不會讓仲正去送行,多半也是送份盤纏,盡盡禮數。”

呂惠卿深深嘆了一口氣,道:“誰讓相公覺得韓玉昆鋒芒太盛,不宜賞譽過重?須先磨他兩年性子,而後方好大用……其實相公本不會有這個想法,如果韓岡不是說了最後那段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