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四)

當天子和宰臣們在崇政殿中為文彥博的健康擔心的時候,另一個人則已經不再需要被人擔心健康問題了。

“竇副總管下手還真夠狠的。”秦州州衙的後門處,王舜臣看著眼前被兩名差役擡著的一卷蘆席,嘖嘖著嘴,發著事不關己的感嘆。

卷起的蘆席合抱粗,五尺長。上面給遮得嚴嚴實實,下面卻露出了兩只腳。一只腳尚穿著黑色靴子,另一只腳卻是光著,連襪子也不在了。

韓岡探手將席子的一角掀起,一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了,渙然無神,嘴巴和鼻子都因痛楚而歪斜著,看上去已經與生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區別,這是在劇痛中被杖子打掉了小命的緣故。不過屍體只是口鼻處有血漬,但臉還是幹凈的,竇舜卿沒打臉。

“擡出去吧。”

韓岡放下席子,直起腰退到一邊。站在州衙後門口,把擡屍的攔住,也不是樁吉利的事。屍體堵著門,守門的門房都急著搓手。

王舜臣目送著一卷蘆席被擡遠,回頭對韓岡說著:“王啟年的運氣還真是不好。”

“這不是運氣。”韓岡搖搖頭,“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本官與他宿無舊怨,他為竇舜卿設計害我,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王啟年被杖死了,這也是意料中事。竇舜卿怎麽可能不殺他滅口?先是出了個餿主意,卻又被要謀算的對象看破,被硬逼著上門送信。奸謀被看破沒什麽,但鬧出來就不好了。竇舜卿想把此事一推三五六,當然要把王啟年滅口。

今天早間,竇副總管就是隨便找了個借口,比如天氣太熱,早飯沒吃好,樹上的知了為何還在叫之類的罪名,把王啟年叫到官廳去,撲翻了拿大杖敲了一頓。下手的都是竇舜卿身邊那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個比一個手重,一二十棒下去就收了王啟年的小命。

擡著王啟年屍體的差役已經轉過來街角,韓岡收回視線,又嘆了口氣。雖然王啟年的死早有預料,亦有腹案,但看著已經投靠自己的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心中當真是很不痛快。想來王韶眼睜睜地看著納芝臨占等七部被董裕打得族帳盡毀,也是這樣的心情。

回過身,韓岡往衙門裏走,不過不是回他的官廳,也不是去找王韶。王舜臣看韓岡走的路,卻是徑直往副總管和鈐轄兩家官廳所在的三進東院去的。

“三哥,你去哪裏?!”王舜臣追在後面驚道。

“竇副總管那裏啊。”韓岡輕飄飄地說著,像是吃過晚飯跟家裏打個招呼,說要去鄰居家串門一般,“王啟年怎麽說都是我勾當公事廳裏的人,他被杖死了,總得跟竇副總管辯上幾句,討個說法。省得有人說我們不顧手下人死活。”

“三哥!你……”王舜臣先是急了一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前面的是誰?那可是他的韓三哥啊,一肚子計謀的韓玉昆!別看他一直鯁著脖子大步往前走,但任是哪位高官顯貴撞上他,可都是無一例外地跌得灰頭土臉。王舜臣湊上前,壓低聲音問道:“三哥,你是不是在打什麽主意?”

“你說呢?”韓岡笑著反問他,毫不猶豫地跨進了竇舜卿官廳所在地院落。

剛剛親眼監督著把背主作竊的王啟年杖死,看著他被打得血肉橫飛,從厲聲慘叫到無聲無息,竇舜卿的心情終於好上了那麽一點。

但他根本沒有想到,轉眼間,韓岡竟然直接殺上門來。而韓岡跨進院門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也頓時引來一群人在外面探頭探腦。

韓岡向著竇舜卿行過禮,指著腳邊還殘留著的血漬,毫不客氣地質問著:“敢問觀察,不知鄙廳吏員王啟年究竟犯了哪條律法,為何要將其杖責致死?!”

竇舜卿閉目不理韓岡,仿佛開口說句話就會丟了他的身份。他的一個幕僚代竇舜卿回答:“辦事不利,欺瞞上官。”

韓岡看了那幕僚一眼,也是竇舜卿身邊的有名人物。名叫林文景,經常為竇舜卿做些私下裏的買賣,仗著副都總管的威勢,跟竇七衙內一樣,在秦州城中橫著走,平素裏最是趾高氣揚。

聽到他代竇舜卿回話,韓岡便追問著:“不知所謂的辦事,究竟是辦得什麽事?”

林文景哼哼冷笑了兩聲,揚起下巴,陰陽怪氣地說著:“這也是你這個勾當公事夠資格問的?!”

“難道我不夠資格問?王啟年可是勾當公事廳中的人!”韓岡擡手一指林文景,提聲喝道:“還有!本官向觀察請教事務,要說話也是觀察來說,輪不到你這個白身插嘴!你給我閉嘴,站一邊去!”

韓岡毫不客氣地指著林文景的鼻子訓斥,官廳外,又一下傳來壓得很低的哄笑。林文景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在秦州城中還沒受過如此羞辱,自來到秦州的這段時間裏,哪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就算是李師中、向寶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林文景緊緊地咬著牙齒,格格作響,恨不得沖上前,一刀劈了面前這個猖狂的灌園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