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七)

一步步地從城頭上下來,韓岡回眼顧望。郭逵仍站在城墻上,眺望著城外的山川。五十歲的宿將,只留下了一個在烈日下堅定如鋼的背影。

通過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明白郭逵對自己的看重,並不是因為要與王韶別苗頭,而是單純地認同了自己的能力。這讓韓岡不免對郭逵升起了一點知己之感。

不過知己歸知己,但在韓岡看來,緣邊安撫司方面的工作還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療養院的事。

郭逵讓他權衡兩者輕重,韓岡的確也權衡了,可結果卻沒法讓郭逵如願——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樣,把韓岡倡導的軍中醫療制度看得很重,在這方面得到的功勞能在河湟開邊之上,韓岡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韓岡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更為重視河湟開邊。

王舜臣正在城門門洞中等著韓岡。不過他不像頂上的郭逵和韓岡,在炎炎夏日還要曬著太陽。門洞中涼風習習,坐在竹制的交椅,喝著涼茶,再愜意不過。而且旁邊還有一群守門兵卒,手上扇著風,口中則皆是奉承。

王舜臣剛做官沒幾天,就連升了四級,官運亨通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進速。現在他身邊還沒有親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個臉熟,好求個出身。

當韓岡從城頭上下來的時候,王舜臣正蹺著腳,很悠閑地享受著。不過一見到韓岡下城,他便一下跳起來,丟下眾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幾步,他低聲問著韓岡:“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麽事?”

“你說呢?”韓岡反問道,腳步不停。

王舜臣邁開大步追著上去:“該不會要三哥你轉投過去吧?!”

“轉投?”韓岡修長英挺的雙眉擰了起來,聲音也透著若有若無的寒意:“我什麽時候做過王家的門客了?!”

以如今風俗,如果成為官宦人家的門客,就算定下了主仆關系。即便日後為官,見到舊主或是舊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關系並不會改變——這是故時門閥舊制殘留下來的痕跡。

但王韶只是韓岡的舉主,而且並不是唯一的舉主。雖然以地位論,王韶遠在韓岡之上。但在韓岡眼中,他跟王韶是擁有共同目標的盟友,而決不是主從。王韶舉薦韓岡,是為朝廷舉薦,是為他的目標而舉薦,並非是對韓岡的恩賜。沒有王韶,韓岡照樣能做官,當時張守約已經要舉薦韓岡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從沒有——或者說從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韓岡當成下仆呼來喝去。

聽出了韓岡聲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幹笑了兩聲,“俺這不是擔心三哥你跟王安撫鬧得不痛快嗎。”

“開拓河湟不僅是王安撫的事,也是我韓岡的事。自當與王安撫同心協力,又豈是他人能幹擾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療養院和軍中醫療救護,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點,方才也是說得此事。”

韓岡微笑著,眉頭也舒展開來。他不會把王舜臣的一時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讓他以為自己跟著王韶是因為盲目的忠義之心,才故作發怒——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而最後他也沒有瞞著王舜臣,一個巴掌一顆甜棗,總不能一直嚴詞厲色,讓王舜臣跟自己離心。

郭逵重視軍中醫療救治,也給韓岡打了鼎力支持的包票。就在當天,韓岡便把準備好的申請和計劃一起遞了上去。

關於秦州療養院的地址,韓岡早已選定了,照例是軍營。而駐院醫師,還有有著護理經驗的護工,也都安排妥當。

韓岡圈定的軍營,原本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秦州的禁軍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卻也老老實實地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處軍營,跟人擠著睡覺。

若是在往日,營中這麽急著搬遷,更換戍守、駐紮之地,總得會鬧上一鬧——通常不是營裏的士卒,而是周圍做著小買賣的生意人,他們的衣食父母都是營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韓岡只是在門前站了站,安撫了幾句,不但攤販沒一個敢作聲,周圍開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實實。

韓岡本以為他們是預計到療養院辦起來後生意會更好,所以才不鬧騰。但後來聽仇一聞說,這是韓三官人名氣太大的緣故。

韓岡聽著心裏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斬草除根,欺壓良善的事卻從來沒做過。不過仇一聞向韓岡解釋,這是韓岡是藥王弟子的傳聞在作怪。

世人都是見廟就拜,不管信與不信,小心點總是沒錯的。若真是得罪了藥王弟子,日後生起病來可不得了——畢竟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賭韓岡的身份。

韓岡對此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他並不希望自己被藥王弟子的身份束縛住,也從來不承認,不然日後有得苦頭吃。不過越離奇越怪誕越有神秘色彩的謠言,往往更容易傳播,韓岡清楚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現在考慮著是不是用革命的謠言對抗反革命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