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六)

秦州城頭上沒有什麽好風景,東面一條大道直通隴城,背後是人煙輻輳的城市,南北兩面青綠色的山巒已經讓人看得厭煩。

藉水在城南不遠處流過,河水泛著渾濁的黃色,藉水河源處樹木茂密,水土完好,河裏的泥沙也不知是從哪條支流從山溝裏沖下來那麽多黃土。

都是韓岡看慣了的風景,早已沒了興致。今天的天氣又是個“秋老虎”,太陽才升到半空,就已經展示出堪比三伏時的熱度。黃土夯築而成的墻體被曬得滾燙。比呼吸還要輕微的山風根本緩解不了城頭上如地獄般的酷熱。

郭逵對酷暑似無所覺,扶著雉堞,向四處遠望。

韓岡站在後面,已經熱得汗流浹背,回頭看看已經散入城中的官員們,他心中羨慕不已。回頭看著郭逵寬厚的背影,韓岡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說是要談談話,但現在卻一句話也不說。如果說是要挖墻腳,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說得那些攀交情的話,顯得太沒有水準,一點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假。

可總不會真的是站在城頭上看風景,欣賞一下秦州的美麗風光吧……

韓岡想了一陣,放棄繼續傷腦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虛,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紀輕,就看誰的體力更好一點。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聲。

韓岡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對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問題突如其來,簡單直接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韓岡卻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復西夏便是水中撈月。”

郭逵聽得一奇,拓邊河湟僅是偏師,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橫山,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韓岡之言別出心裁,讓郭逵覺得很新鮮。問道:“河湟當只是偏師,‘斷西賊右臂’可是王子純在《平戎策》中說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憑據?”

韓岡自有一套解釋:“自鄜延向北越橫山,便是銀州、夏州。而西賊巢穴卻是在興靈。光是奪取了銀夏,並不足以剿滅西虜。銀夏與興靈間有七百裏瀚海。韓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賊。恐怕尚未見敵,便已是自行潰滅。”

“這跟河湟又有什麽關系?”

“河湟的北面,過了六盤山,就離興靈沒多遠了,而且並不需要渡過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條,經由岷水、洮水轉運亦是一條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糧秣錢餉就能直接運入關中,不需要經過陳倉道。而秦鳳一帶,需要的糧草物資,也可以由蜀地運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須從東面調來。另外,收復河湟蕃部後,就有了足夠的蕃軍可以驅用,有糧有兵,便可翻越六盤山直搗敵巢。日後朝廷討賊,先以河東、鄜延、環慶攻銀夏,秦鳳、河湟牽制賊軍。若西賊不救銀夏,西賊依之為命脈青白鹽池就會落入我手。若救援銀夏,西賊南面必然空虛,秦鳳、河湟屆時就能乘虛而入。”

“……這是王子純的想法?”

“王安撫正按著《平戎策》上的計劃,來主持軍事。托碩、古渭雖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計劃中的一環。”

韓岡答非所問,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說明王韶在開邊事上的作用,還有自己的立場。

韓岡委婉的表明立場,讓郭逵沉默了下去,又轉回身看起了風景。而韓岡對自己必須在兩人中選邊,心中有些無可奈何。

相處了幾個月後,他對王韶的了解已經很深。王韶是絕對不會讓出河湟開邊的主導權的!拓土之功在開國之初也許不算什麽,以曹彬平滅南唐的功勞,甚至也不能換來一個樞密使。但在如今,卻足以讓一名小臣藉此擠進宰執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氣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這方面打主意,必然會引發王韶的瘋狂反撲。高遵裕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甘心做著王韶的副手,並不試圖取王韶而代之。因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遠遠比不上王韶,絕不會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綠葉嗎?他平過荊湖山蠻,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亂,在關西更是屢有戰功,眼光精準聞名朝中,但他卻缺乏狄青在昆侖關大破儂智高那樣光彩奪目的戰例。

……

韓岡的思路突然一頓,狄青?!……

而這時,郭逵再次開口:“王子純的《平戎策》,本帥也看過,的確難得。朝中少有人能把關西局勢說的如此透徹。”

“不過王安撫也說過,《平戎策》並非他憑空而來,也是有其源流。家師早年就有開拓河湟的心思,而關西軍中不少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過的。太尉當年在關西,能與狄武襄和種仲平【種世衡】並稱,也是……”

“玉昆你這是說瞎話了。”郭逵當即打斷韓岡的話,顯然韓岡這等沒有技術含量的馬屁並不受他歡迎,“當年關西最有名的是狄漢臣【狄青字】和種世衡。範公向朝中舉薦的十幾名武臣中,他們兩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沒本帥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