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裏(五)

王文諒正得意。

自言一語可置眾人於死地,十幾個面目猛惡的蕃軍瞪著,誰敢質疑?哪人不兩股戰戰?就連他一向看不順眼的吳逵,也只能站在一邊,在心裏咬牙切齒。

兩人過去因爭買一匹河西好馬而結下仇怨,最後王文諒靠著在韓絳耳邊的一句小話,就把整個廣銳軍的戰馬全都奪了過來,將舊日的怨恨以千倍還回。

“你是有本事,但上面沒人啊!”王文諒氣焰萬丈,“怎麽樣!任你再英雄,也有韓宣撫在俺背後撐著。在關西,誰能比當朝首相、陜西宣撫更大的?!”

可偏偏有人硬要落他的臉面。

“本官倒不覺得你有這能耐!”

平和中透著如屋外風雪一般冰寒冷意的一句話,霎時將廳中凍結。

“本官?!”

聽見韓岡如此自稱,除了何四、小九兩人早有所料,其他人都大吃一驚。吳逵瞪大了眼睛,前面在韓岡面前耍酒瘋的軍漢,更是渾身酒意化作了冷汗從八萬四千個毛孔中涔涔地冒了出來。

而王文諒則是一點一點地轉過身,循聲望去,就見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淡然坐在廳中一角。那個角落並不只是他一人,但神色從容、風儀自蘊的氣質,卻能讓人完全忽略掉了他身邊的甲乙丙丁,目光只會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韓岡他為官日久,平日裏頤氣使指,又是久經磨煉、飽讀詩書,氣勢自不同於凡庸之輩。雖然沒有穿著公服,但的確是個官人模樣。

只不過還是有人不長眼,王文諒的一個手下沖前了一步,指著韓岡:“你是哪裏來的措大,敢……”

王文諒擡起手攔住手下,如蛇一般的陰冷眼神盯著韓岡,一個字一個字問著:“你是何人?”

“欺壓良善,蒙蔽上官,狂悖妄言,目無王法。”韓岡屈起手指,一下下地敲打著桌子,一句句地報著王文諒的罪名,他擡起眼,盯著得了韓絳青眼的蕃人,“王文諒……你就這麽回報韓宣撫對你的看重?”

王文諒仰天哈哈大笑而起:“本官堂堂閣門祇候,在韓丞相面前聽候使喚,節制一眾蕃軍,位高權重,豈是你這小兒汙蔑得了?”

只是在他的笑聲中,聽得這年輕人輕輕說著:“不論在關西,還是東京,我韓岡的話……還是有人信的。”

剛剛報出自己姓名,王文諒笑聲一頓,人群中也或高或低地接連傳出幾聲驚呼,“是韓機宜!”

“是藥王孫真人的弟子。”

“帶兵打了兩次大捷的韓岡。”

“破家絕嗣的韓玉昆。”

雖然其中混了讓人無法付之一笑的一句話,但不論王文諒還是吳逵,卻全都變了顏色。人的名,樹的影。韓岡在秦州折騰了一年多,幾次邊地大捷,幾次人事變換,背後都少不了韓岡的身影。他這個名字,至少在關西的官場上,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陜西的官員雖多,但能威名遠播的屈指可數。要麽至少是經略相公一級的顯宦,要麽是久歷戰事的老將,又或是最近屢立戰功的名臣,眼下能例外的,就只有韓岡一人。據王文諒所知,連韓絳、種諤、趙卨的嘴裏都提過這個名字。而吳逵也是聽說,在慶州的白虎節堂中看到的新制沙盤,就是由眼前這個年輕人所發明。

何四一開始看韓岡覺得他太年輕,官品不可能高。但現在韓岡的身份暴露,官品的確不高,但地位和名望卻是一等一的。他緊張地開始回想韓岡進來後他有沒有失禮的地方,生怕得罪了這個有名的官人。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韓玉昆,你好好的緣邊安撫司不待,好端端地從秦鳳路跑來關中,到底是為什麽?”王文諒終究不敢再放狂言,只能把官威收起,拿門戶之別來堵韓岡的嘴。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面前的這個從任何地方讓人看不順眼的年輕人,他僅僅是靜靜地坐著,眼神沉甸甸的幾近千鈞,就已經翻江倒海地把王文諒心中的虛怯全都翻了出來,更無力去懷疑韓岡的身份。

韓岡盯著王文諒,“韓岡雖是在秦鳳任官,管不到陜西宣撫司中。但王閣職方才說的那番話,韓岡卻不能聽之任之。”

“……本官一時口誤,當會到韓宣撫那裏自請責罰。韓機宜,你看這樣如何?”王文諒雙眼輕輕眯了起來,微垂下來的眼瞼遮不住眼神透出的兇芒。

韓岡向來感應敏銳,見到王文諒的樣子,他心中一動,心道這廝該不會想鋌而走險吧?也就在這時候,李信有意無意地側了側身子,右手也搭到了放著刀的桌上,隨時可以抽出刀擋在韓岡身前。

韓岡眼神深沉起來,既然不僅僅是自己有這種感覺,那就絕不會是錯覺。他將視線低垂,卻見王文諒露在外面的雙手正半握著,青筋根根凸起,看起來雖然尚在猶豫間,但怕是轉眼就要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