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裏(四)

“韓官人……”何四躬起腰,賠著笑臉,“有什麽吩咐盡管提,小店雖然破舊了一點,熱酒熱菜還是有的。”

何四神態語調的微妙變化,韓岡看在眼裏,心知多半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過他也並不是故意隱瞞身份,只是天寒地凍,官服太過單薄,不得不換了一件厚實罩風的外襖。

韓岡身上的外襖。裏面填的是大雁腹部的絨毛,用堿水洗過,填進衣服裏,再用針線縱橫縫成格子狀,基本上就是後世羽絨服的式樣,比羊皮、狗皮或是狐皮之類的皮草,都要保暖得多。

如今這個時代,棉花還沒有推廣,韓岡讓人尋找的棉種前段時間才送到古渭。平民家用的冬衣、被褥,好一點的人家用的多是絲綿,也就是碎蠶絲——禁軍廂軍到了秋時都會下發幾兩作為冬衣填料——窮一點人家則是蘆絮。不過鴨絨、鵝絨用的人也很多,而在西北,蓄養鴨鵝的不多,牦牛絨、雁絨就成了首選。

在何四的招呼下,韓岡、李信坐了下來,李小六抱著包裹站在桌邊,等著何四安排下房間,好把行李放下。

不待何四吩咐,跑堂的小九便提了一壺熱茶過來,殷勤地把茶斟上。霧蒙蒙的水汽只是看著,就能感受到一點暖意。

“還請兩位官人喝兩口暖暖身,等下吃些熱酒菜,小人就想辦法給官人騰出一間房來。”得罪客人是做生意的大忌,但何四現在沒什麽顧忌的。在後院占了房間的有好幾個商人,俗話說民不和官鬥,商人最是敬畏官府。借著官威,讓他們把房間讓出來也不難。

對何四將要做的,韓岡心知肚明,也沒有阻止的打算。仗勢欺人也罷,欺壓百姓也罷,這個時代,官員總能得到最好的照顧。韓岡無意故作清高,放棄有床有鋪的房間,睡到大廳裏的桌子上去。傳出去也沒人會說他平易近人,為人正直,反而言官會彈劾他有失朝廷體面。

給韓岡、李信倒過茶,何四轉手也給李小六倒了杯熱茶,面面俱到得很是會做生意。只是這個小客棧實在殘破了一點,就連茶也是寡淡得很,跟白水沒兩樣,但用來暖身已經夠了。穿得再保暖,頂著風雪中走了兩個時辰,韓岡三人都凍得夠嗆。端起茶水,韓岡雙手握著杯子,從瓷杯中透出的熱力,溫暖著凍得發木的手掌。李信、李小六都喝了幾口,臉色頓時好了許多。

何四吩咐了小九把三人服侍好,就往廚房跑去。體恤著一路來的奔波勞累,韓岡讓李小六也坐了下來。三人今天都累到了,一時沒心力說話,安安靜靜地一口口呷著茶。方才被他們驚擾到的其他客人,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桌上。

安靜的廳中一角,隔鄰的兩桌軍漢的聲音響亮了起來,“都虞什麽時候醒?現在該午時了吧。”

“都虞被那蕃狗害得夠慘,這幾天他忙得連個安穩覺都沒睡好。”

“你還真是能安得下心?明天要是不能趕到京兆府,可是要受軍法的。”

“馬都搶了,還要動軍法,欺負人也沒這麽欺負的。”

“前面的經略相公沒把俺們當人看,現在的宣撫相公把俺們當狗看,現在蕃狗都踩到俺們頭上了,日他鳥的,連後娘養的都不如啊!”

“俺們他娘的就是狗娘養的!”

砰的一聲響,不知是誰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杯盤丁玲桄榔地掉了一地。韓岡隨聲轉頭瞥了一眼,只見幾個軍漢臉上盡是憤憤不平的恨意。

李信本是默默地喝著熱茶,聽到這裏便擡起頭,低聲問著韓岡,“廣銳?”

韓岡點了點頭。前段時間,為了增強麾下蕃騎的戰鬥力,環慶路廣銳軍的戰馬被韓絳硬是奪了去,轉交給蕃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連古渭這邊幾支騎軍的指揮使,都跑來安撫司打探消息,生怕王韶、高遵裕有樣學樣。

不過韓絳自奪了廣銳軍的戰馬之後,就沒傳出進一步的消息,也沒聽說他再奪其他騎軍的戰馬。韓岡估計韓絳也是知道錯了,只是做出來的事已經難以挽回,從蕃人那裏奪回戰馬交還廣銳軍,結果也只會更差,只能將錯就錯下去,但這梁子可就結下了。

聽著這幾個廣銳軍士兵的言談,的確是怨氣深重。因為李復圭枉殺大將之事,環慶路的軍心已經被傷得很厲害,即便已經換了一個經略使也沒有用處,而韓絳的作為更是雪上加霜。前段時間聽說此事時,就算是高遵裕也都在說,換做是蜀中,說不定就要起兵變了——因為宋初滅蜀時留下的血債太多,自此之後,天下各路民亂兵變的次數便以蜀地為最。王小波、李順等人就不必提了,蜀中甚至還有軍隊因為配發的軍服不如人,士卒憤恨不平而起事叛亂的。

不過這跟秦鳳路一點關系都沒有,而四川是四川,陜西是陜西,西軍鬧兵變的幾率並不大。韓岡聽著有些嘈耳,只想著早點吃完飯,安排了房間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