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裏(九)

天寒地凍,無定河已經被凍透了底,綏德城外亦是白雪茫茫。

種樸給凍僵的雙手呵著氣,從城門後的階梯走上城頭。翻修不過兩年的綏德城城墻上的積雪已經掃清,露出了仍是黃姜色的夯土地面。堂弟種建中正拿著一封信站在城上,扶著雉堞,望著城外的眼神有些呆滯,許久也不動彈一下。

“十九!怎麽在發呆?不冷啊!”種樸大喊著,砰砰地跺著腳,對冒著風站在城頭上的種建中,感到很不理解。

種建中回過神來,收起了手上的信,回頭笑道:“怎麽會不冷!”

“真冷就不會傻站著了。”走到種建中身邊,陪著堂弟一起望著漫山的雪景,種樸側過臉問道:“又是你同學捎來的信?”

種建中搖了搖頭:“是子厚先生的信。”

聽到橫渠先生的名號,種樸神色肅穆了幾分,“橫渠先生有說什麽?……是不是羅兀城的事。”

種建中笑了笑,搖搖頭:“子厚先生不會在私信裏論公事的,什麽也沒說,只是叮囑要多讀書,不要誤了功課罷了……”停了一下,他又補充道,“子厚先生現在已經辭職歸鄉,應該還不知道兵出羅兀的消息是真是假。”

“你的那個景叔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遊景叔可是邠州軍判啊……西賊耳目所寄如今都放在鄜延一地,要將其引開,少不得靠環慶、涇原和秦鳳三路幫忙。現今環慶路那裏動作不斷,遊景叔怎麽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內情?”

種樸伸手撣了撣面前雉堞上的殘雪,雙手撐著就坐了上去,返身沖堂弟冷笑著:“也就他會好心來勸,其他人都在想看我們的笑話呢!”

種建中嘆了口氣,如今屍位餐素者遍布朝堂內外,因循苟且者眾,想要進取一番,都會被各種各樣的阻礙所束縛。如今有當朝首相坐鎮後方,幹擾是沒有了,但想看笑話也就更多了。

不過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對者不是沒有道理。

只要略通兵法,稍悉地理,就知道在羅兀築城的風險究竟有多大,等於是把全部身家放在賭桌上,而且不是賭單雙、比大小,而是幾個銅板一起扔,要丟出個同面的渾純出來。

但換個角度去想,也就因為這個戰略實在太過冒險,所以才沒人會相信。真正得到消息,明確地知道韓絳領下的西軍將會兵行險招的,其實寥寥無幾。

西賊也絕不可能想象得到,一直行事保守的大宋官軍,會膽大到沿著無定河突進六十裏!

出兵幾十裏去敵國打草谷很容易,都是倏去倏回,見到情勢不妙,轉身就能跑掉。可是在敵境修造寨堡,卻要動用大量的民夫、廂軍,要守衛工地最少幾十天的時間,這對領軍將領的壓力,對出戰大軍的壓力,不言而喻。

自從元昊起兵反叛以來,大宋用兵從沒有這般大膽過。從來都是在自家控制區內側幾十裏的戰略地點,修築核心城寨。而附屬於這些核心城寨的寨堡、烽堠,才會放在控制區的邊緣地帶。至於向西夏一側深入修築寨堡,基本上都沒有過幾次。而一舉前進六十裏,這種瘋狂,沒人能相信。

雖然修築羅兀的流言已經傳遍了關西,可有人相信嗎?在橫山南北流傳的謠言數不勝數,要想在這些無窮無盡的謠言中尋找到真相,就跟在海岸邊的沙礫上尋找珍珠一樣困難。

西夏人不會相信的,前段時間在羅兀修築的與烽堠沒兩樣的百步小堡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梁乙埋真的確認了官軍的計劃,至少也要打造出一個能駐軍千人的大寨。

出其不意,原本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幾率,現在卻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能得勝歸來。

“他們怎麽就沒想到,一旦奪取並守住了羅兀城,橫山蕃部有多少還會繼續跟著黨項人?”

“他們不知道,黨項人年年在橫山蕃部中點集大軍南下,橫山蕃又有幾家沒有怨心?”

“羅兀一落,西賊就再無翻身之力。”

“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要不輸很容易,一輩子窩在家裏。如果要取勝,當然冒風險。李愬雪夜下蔡州,難道不是冒險?繼遷逆賊襲銀州,難道不是冒險?不還都給他們贏了。”

“天子、中書都支持此戰,錢糧充裕,兵馬精熟,西賊防備不高,沒有比著眼下再好的局面了。如果今次錯過了,十年內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種建中還能記得種諤當初是怎樣的慷慨陳詞。一向話語不多、威嚴冷峻的五叔,前日見過韓絳後,難得喝醉了:“燕達本是吾之副將,現今卻成了秦鳳路副總管。燕達跟著郭逵的青雲直上,你以為韓相公會看得慣?只要今次成事,我也能……只要今次成事……”

種樸的聲音打斷了種建中的回憶:“……今次配屬在大人麾下的,總計兩萬精銳。如果能一舉攻下羅兀,河東軍至少能派來過萬人馬支援。再加上各路配合進軍的兵力,是實打實的十萬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