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一)

韓岡跟著那名公吏,行走在樓閣之間的廊道中。擦身而過的官吏,許多人手上捧著一卷卷的公文,都是腳步匆匆,以著近乎小跑的步子,無暇旁顧,仿佛有人拿鞭子在後面趕著他們。

中書省的樓閣還是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比起外面的酒樓要差了許多。韓岡前次上京,雖然沒有進來參觀,但從門前經過去流內銓時,他不禁為宰執們的艱苦樸素而驚嘆不已。如果有外人來到這裏,應當很難想象,這就是當今世界最為繁榮的一個帝國的行政中樞所在。

天子平常要修宮室,一般都會被朝臣們罵上一通。不過官員們就沒必要由此顧慮,天子就算說些酸溜溜的話,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修好後自己享受不上,也便沒人願意多事。說起來,只有胥吏在會在一個衙門中待上幾年、十幾年,甚至一輩子,相信他們應該想有更為舒適的工作場所。只不過,不會有人去征求他們的意見。

韓岡被人領著,走了大約有半刻鐘。最終抵達的並不是最後面的主殿,而是隔鄰的一棟人來人往的偏閣。走到這裏,韓岡心中也有了些數。所以當他被帶到章惇面前時,並沒有感到任何詫異。

“韓岡拜見檢正。”

“玉昆,別來無恙。”

章惇如今擔任的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如果拿後世的職位來比較,應該算是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在吏、禮、戶、兵、工、刑六部全都成了擺設的情況下,章惇眼下的職位,應當更為重要一點。只是他的官品還是不夠高,依然是綠袍,並沒有能像王韶一樣被特賜五品服色。不管怎麽說,章惇現在所做的工作,只能用位卑權重四個字來形容。

與韓岡相見,章惇表現得很親熱,寒暄了兩句便拉著他平坐下。讓人送上茶水,斥退了廳中人眾,擺出了要長談的架勢。

韓岡看著閣外小院中,忙得恨不得長出四條腿的胥吏們,也不避忌地直言問道:“檢正,你這一職事務繁蕪,千頭萬緒,是怎麽有閑坐下來喝茶的?”

章惇笑道:“玉昆你是白擔心了。不妨事的,我這裏的事自有下面的吏員和各房檢正官去做!”

韓岡皺起眉頭,為章惇擔心起來:“萬一有人見檢正你行事闊達,升起了不軌之心,又該如何是好?”

“以我的手段,自不會讓他們有機會作做不軌之舉!”章惇對韓岡的擔心毫不在意,他擡頭很自負地說道:“大凡役人者,授其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自有刑律候著!使人可盡其才,吾當為之。底下的瑣事,便由他們去做。吾只需做一監察,又何須事必躬親?當然能有空喝茶閑談。”

章惇的一番話,讓韓岡有會於心。他贊道:“如果在下說檢正疏其小節,執於大略,乃是宰相氣度,不知算不算奉承?”

章惇聞言,頓時放聲大笑,“玉昆之贊,吾當仁不讓。宰衡國事,吾之所欲,也是遲早之事!”

章惇絲毫不掩飾他的野心,韓岡也不免要佩服他的自信。宰相一職,開國以來,也不過幾十人坐上去過。就算是一榜狀元,能做到宰相的,也不多見。乃是人臣的巔峰,不是那麽容易爬得上去的。韓岡雖也是有心於此,但現在還做不到章惇這般能放聲豪言,這其中,並不僅僅是性格上的差別。

又說笑兩句,章惇終於跟韓岡談起正事。他收起了笑容,正色對韓岡道:“其實今次中書發文招玉昆你上京,主要還是天子想見玉昆你。你在過去立下的那些功勞就不提了,天下間,弱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績的也就玉昆你一人。你的名字,早已讓天子記下。現今連韓子華都上表要用你,官家當然想見你一見。”

章惇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看了看韓岡,卻見這位年輕人仍是一副從容淡定的微笑,不見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章惇不由得有幾分佩服起韓岡寵辱不驚的氣度來。換做其他官員,聽說天子一直看重自己,趕著要召見,怕都是要涕淚橫流、激動不已了。

又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言辭,章惇方才道:“不過玉昆你昨夜在王相公那裏,把話說岔了。對橫山的事指手畫腳作甚,冷水也不是你該潑的。”

“事關國事,不能欺瞞。”韓岡很堅定地搖了搖頭,但又很坦陳地說道,“不過這也是下官不想離開秦州的緣故。”韓岡自知他的一點小心思,畢竟瞞不過明眼人,還是直言為上。

“我知道因為有王子純【王韶】在,加上你在河湟的心血,所以才不想離開秦州。可你要看看是誰對你說話!王介甫!韓子華!兩名宰相都要你去延州,你還推搪什麽?!讓你去延州,就去好了,把療養院辦起,將傷兵們照管好,其他的事何須你操心?功勞不會少你的,有過不會攤到你身上。你以為天子和王相公對你的看重是句空話嗎?即便橫山那邊,最後結果真如你所說,也不過連帶著吃點排頭,最多降一官,轉眼就會升回來,甚至能超遷一官補償玉昆你!何必把話說得那麽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