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肘腋蕭墻暮色涼(四)

見到韓岡,王文諒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上來跟韓岡見禮。

而韓岡卻站起身,不僅是為了王文諒,更是為了跟著王文諒後面進來的那個。

“原來是王閣職,韓岡有禮了。”韓岡先向王文諒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其身後的種建中笑道:“彝叔,久違了!”

種建中跟著王文諒一起抵達延州,前來求見韓絳。他見到韓岡,當即大喜過望,等到王文諒與韓岡見禮後,就連忙上前:“就猜到該是玉昆你。”他拉著韓岡的手笑道:“方才進城後先去了驛館,正聽說有個韓官人來了,不過趕著過來帥府,沒能細問,但想著就該是你……家叔和愚兄在綏德日盼夜盼,盼玉昆你多日了,怎麽到今天才到延州?”

“小弟可是離了京城後,就緊趕慢趕,沒敢耽誤一刻行程。”

韓岡與種建中談笑了兩句,也請了王文諒一起坐下來,等著裏面的傳喚。

韓岡沒提被關進大獄裏的吳逵的事,此事與他無關,他也不會為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而出頭。應酬似的跟王文諒說了兩句,他便問種建中道:“今次種帥半日克復羅兀,威震雍秦。小弟來延州的這一路上,正看到露布飛捷過處,各州各縣的官民無不贊著種帥的功績。不過羅兀雖得,但西賊必然想要重奪回來,彝叔在種帥帳下參贊軍務,怎麽有閑來延州的?”

種建中聽著韓岡相問,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愚兄是隨王閣職一起押送繳獲的首級軍械而來!家叔領軍奪占羅兀之後,西賊當然不肯罷休。當日銀州守將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便領軍兩萬,意圖救援羅兀,不過在馬戶川為高都知所破,而後數日,都羅馬尾又聚兵三次來攻,其兵力一次多過一次,但皆為我所敗,旗幟鼓號丟了無數,最後再也不敢來了。這數戰,總計斬首一千兩百余級。而羅兀附近的部族也紛紛歸附,已經計點出來的,有三部共一千四百余口!”

“一千兩百余級?!”韓岡臉上的驚容卻是難再掩住。敗敵人數能胡吹海吹,但斬首數做假卻是麻煩,而且就算作假也容易被人看破。如果這個數字是真的,橫山這邊的斬首功,又將反超河湟,成為天子登基以來第一功。

“是啊!”種建中得意地笑著,“辛苦了許久,終於可以望河湟之項背了。”

“談什麽項背?”韓岡搖頭苦笑,“就是不算斬首數,吐蕃也不能與黨項相比,何況斬首已在河湟之上。當是望塵莫及啊……”

韓岡自認不如,種建中興致又高了三分。湊近了,低聲對韓岡道:“遊景叔前日又來了一次信,說當日在京兆府遇上玉昆你,對突進羅兀之策,好似也是不以為然。”

韓岡不意遊師雄竟然把私下裏說的話轉述給種建中,暗罵遊景叔多嘴之余,有著幾分尷尬。忙解釋道:“那是因為小弟擔心羅兀距綏德過遠,糧秣軍資難以支持的緣故。”

種建中哈哈笑道:“玉昆是多慮了。家叔事前早已偵知橫山糧秣盡集於羅兀,故而出兵時,就只待了三日的口糧。而等打下羅兀,便盡以夏人屯糧為食。計點食用,所將步騎兩萬,並民夫萬人,共耗官米二鬥二升,草六束!”種建中張著雙手,用手指比畫了幾個數字,洋洋自得的繼續說著,“家叔的那匹韓相公親贈的河西龍駒青電,嘴刁得很,就是不肯吃黨項人的糧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二鬥二升米和六束草的消耗。”

糧草耗用的數目是否正確姑且不論,種諤在羅兀城中的大豐收當是確鑿無疑——沒哪個將軍敢在糧草問題上給自己吹噓的,只會叫著不夠吃。

也就是說,事實證明了韓岡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韓岡一直以來都是對韓絳主持的橫山攻略報著否定的態度,而現在種建中當面拿話駁他,他心中卻也沒什麽不痛快的。

攻下羅兀,當是情理之中,以韓絳和種諤這半年多來的精心準備,若是做不到,那就是笑話了,西軍的臉面都能丟盡。但守住羅兀,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孤懸在外的城池,究竟能在西夏人的攻勢中守住多久?——那可不光是糧草方面的事務。

從年初二攻下羅兀,到現在過去八天了,捷報當是已經傳到京中,種建中也押著戰利品到了延州,而西夏那邊,興慶府也當收到了消息。如果梁氏兄妹還有一點戰略眼光的話,肯定會立刻點集大軍前來。就算環慶、涇原和秦鳳那幾處會出兵牽制,都不可能阻擋黨項人對失去橫山的恐懼——以黨項人征召部族戰力的速度,還有興慶府與銀夏的距離,韓岡估計種諤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能否趕在他們到來之前,把羅兀城的防禦體系建好——至少修造出個大概——難度可不是張張嘴那麽簡單。前線的核心城寨,其基本規模,是戰時至少能容納萬人駐守、平日也要能放下三千兵駐屯的千步城。甘谷、古渭、清澗、綏德、大順,無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