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肘腋蕭墻暮色涼(七)

從保慈宮中出來,走在通往自己寢殿的廊道中,趙顥與天上皎潔的月光截然相反,始終陰沉著臉。王妃馮氏也是臉色木然地走在身後兩步的地方,結縭三年後,夫妻兩人的關系越發的緊張。而抱著趙顥一對兒女的兩個宮女,還有一群內侍則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吊在後面。除了嚓嚓的腳步聲,一行人行動間沒有半點的聲響,宛如在沉默地行軍,氣氛壓抑得堪比守靈的夜晚。

一名給高太後端著藥湯的小黃門迎面過來,見到趙顥這一路發喪一般的氣氛,便縮了縮脖子,連寬敞得足以並行馬車的廊道都覺得太窄,慌忙兩步退到廊外,在雪地裏跪下來等著雍王家一行人過去。

趙顥臉色沉沉,連瞥都不被瞥那小黃門一眼。他的心情七分憤怒,三分憎恨,對外界的變化,絲毫沒有一點關心。剛剛在保慈宮中挨了一頓訓,而他的兄長、如今的天子卻在一旁做作地勸著發怒的娘娘。

趙頊言辭懇切地為趙顥辯說,勸著娘娘息怒。但趙顥知道,他的兄長現在的心中,就好像跟宮外一樣,一個勁地在響著歡快的鞭炮聲。

在外,橫山大捷、羅兀克復,熙寧三年的連綿戰事有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在內,新法順利推行,去年的稅入減去支出之後,有了近百萬貫的結余;比起英宗年間,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要好上許多。而且這還是建立在熙寧三年戰事不斷,而且又開始給胥吏增發俸祿的基礎上。

就算宮中剛剛誕下的是皇女,而不是內外盼望已久的皇子,也沒壞了他大哥的心情。反而剛出生的皇二女,轉天就被封為寶慶公主。

而他趙顥就很倒黴,不但因為一點芝麻大的小事,成了世人口中的反派,而且現在還被朝臣連番彈劾,說他有損天家體面,不宜久居宮中——“先把你們自己的褲襠管好,好意思跟我比哪個更不要臉!?”趙顥倒是想這麽罵。但是,他可沒那個機會,想跟朝臣對罵,先得坐上皇帝的寶座。今次的上元夜觀燈,趙顥也是沒心情去了,站在宣德門城樓上給人指指點點,他還沒那麽好的氣量。

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趙顥並不會恨錯人。

韓岡是起頭的,趙顥心裏牢牢記著。明著說要把事情壓下去,私下裏卻是推波助瀾的兄長,趙顥也一樣記著。

不就是要把他趕出宮嗎?兄弟情分全都丟一邊去,真是把李世民的樣學到了十足十。

趙顥知道,他的大哥一向崇敬李世民的豐功偉績。聽說當初王安石第一次面聖,問他崇過往帝王何人之功,趙頊的回答就是李世民。

不過真要說起李世民,恐怕他大哥也要擔心他趙顥有這份心思,正好也是老大、老二、老四三人這麽排著。不過趙顥不是瘋子,心裏有想法,也不是在現在。

“真的要被趕出宮去了。”

趙顥回到了分配給自己的寢殿,馮氏領著兩個兒女到裏面去了,也不搭理他。而趙顥在外面坐下來,望著頭頂上雕飾斑駁的梁柱椽子。都是老舊的貨色了,幾十年過去,並沒有修補過幾次,就跟中書省的建築一樣,破敗得連外面的酒樓都不如。

可是,這是皇城裏的殿宇。就像是古董,唐時的三彩,就是比現在的官窯要值錢,價值不是在質地上。

但這座宮舍很快就跟他無緣了。群臣上書,一面倒的聲音,新舊兩黨之間的矛盾都看不到了。趙頊乘勢逼著娘娘點頭,正月過後就要在宮外開始修造二王邸。等到兩座王邸建成,就是他趙顥,還有老四趙頵搬出宮中的時候了。

堂堂一位親王,因為一個丟臉的理由,近乎屈辱地被趕出宮去,就算明面上做得再漂亮,可在民間,他已是聲名狼藉。

“茶呢?!”趙顥越想越怒,用力一拍幾案,怒吼著。

……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韓岡是在羅兀城度過。

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山頭和谷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反倒讓夜色變得不那麽深沉。天上的明月皎皎,城下的工地上燈火輝煌。如果是站在羅兀舊城的城頭上,低首下望,漫漫的篝火輝光閃耀,被山坡上的積雪反射回來,就仿佛有天上的星河映於地表,在山谷中流淌。

只要高高在上地望著,就算是東京城中的上元夜,也難以見到如此壯麗的景色。穿著皮裘,擁著火爐的文人墨客,也許會詩興大發。

但對於韓岡來說,他不會欣賞——深冬寒夜的趕工,讓他的工作又加重許多。對工地上,連夜趕工不得休息的民夫們來說,他們也不會欣賞——他們只想待在家中,就算只有一盞油燈,只要能看到妻兒父母的笑臉,那就夠了。

“現在已不僅僅是凍傷的問題,這幾天,自殘的民夫已經超過了三十人,而且還有逐漸增加的趨勢。”韓岡從臨時搭建的戰地醫院中出來,面色沉重地對種建中搖著頭,“彝叔兄,羅兀城之重,小弟心知。我不會勸你說夜裏讓民夫休息,把工期拖上一陣。但眼下的現狀如果不能改善,情況將會越來越糟,恐會欲速不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