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肘腋蕭墻暮色涼(六)

大宋首相的年齒,據韓岡所知,應該有五十了。不過從外表上看不出來,須發都是黑油油的,臉上皺紋也不多,保養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為世家子弟,韓絳的言行舉止也是出類拔萃。就算好像被韓岡的一句話給堵在心口,但那種被糯米糕噎著的表情,也是一閃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復了平靜。

韓絳視線越過韓岡,望著廳外,似是追憶身處遠方的友人,“歐九向來讀書最勤,手不釋卷。馬上、枕上、廁上,他的這三上之說,還是當年他先對我說的。”

他略低下頭,溫和地望著下首的韓岡,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玉昆你能學著歐九的樣,得空便刻苦攻讀,我這幕中的年輕人裏,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難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氣,也難怪天子垂青於你。”

韓岡略略放心下來,看起來雖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語沒有暴露,但韓絳應該是已經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鬧出來的這一攤事來。他謙虛道:“天子重恩,韓岡粉身難報。相公的誇贊,韓岡也是愧不敢當。”

“沒什麽不敢當的。玉昆你是我用兩份奏疏調來的,你說‘愧不敢當’,豈不是說我沒有識人之明?”韓絳哈哈笑了兩聲,“今之橫山,牽動天下時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韓岡的眼底閃爍著疑惑的光芒,他可不會被人一捧,骨頭就輕上三分。政客說的話,從來都是不能當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說是要磨磨性子,現在卻又好脾氣的問起話來,韓岡心中立刻有了幾分戒備。低下頭去:“軍國之事,非韓岡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員被詢問,基本上都會這麽先謙虛一下,韓絳只當韓岡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為我幕中屬吏,有何不可說。但說無妨!”

韓岡卻是堅持著,“韓岡不才,僅僅是稍通醫理,世人之贊,往往誇大其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相公帳下皆是深謀遠慮之輩,趙公才之於謀略,種子正之於戰陣,無不是一時之選。將帥謀士,車載鬥量,豈是淺薄如韓岡可比。”

從心底來說,韓岡對韓絳是有戒心的,平白無故磨著自己的性子,心裏到底轉著什麽念頭韓岡也猜不透,總得防著他引蛇出洞的把戲。

“這是在說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吧?”韓絳卻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場中浸淫已久,套話、隱話都是熟極而流。韓岡的一番推搪之詞落到他耳中,便覺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果然還是不滿延州管勾傷病一職,在變著花樣要官。

韓絳慢慢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舉一放,世家中人的氣度讓人看了都有自慚形穢之心。他溫文爾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區區管勾傷病事,的確是屈才了,確當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屬?”

韓絳的笑容中仿佛隱藏殺機。韓岡心中一凜,這是無妄之災、欲加之罪了,他何嘗有著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釣上了鉤,日後想脫罪都難。轉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韓絳有著什麽盤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韓岡實不敢當。凡事有先後,韓岡又是才具淺薄,管勾傷病一職尚未上任,亟待處置的各項事務千頭萬緒。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難符相公所望,當會拖累相公識人之明。”

韓絳陰沉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臉的樣子,廳中的空氣也緊繃著。換做是別人,聽到宰相下問,哪個不是謙虛兩句,就眉飛色舞地指點江山起來。就這個韓玉昆倒好,什麽都推的一幹二凈,油鹽不進的樣子,韓絳看得心頭火起。

“這廝好大脾氣,當真是不肯低頭了!”

他對韓岡感覺並不好,現在則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種諤、趙禼大力推薦,韓絳才上書朝中調韓岡來延州。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著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卻沒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樣。現在自己不恥下問,好話說盡,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點臉面都不給。

只是韓絳暫時拿韓岡沒有辦法,這廝是他上書請天子調來的。若是當下就處罰於他,等於是在說自己識人不明。想到這裏,韓絳越發的心頭火起,韓岡方才的話中,好像也提到了“識人不明”四個字。

“這是在提醒我嗎?!”

韓絳咬牙,真想隨便找個罪名把韓岡處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顧惜自己的名聲,不想因為一個選人而壞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頭。“算你命好,換做是六哥【韓縝】,棍棒早不管不顧的下去了!……”心中發狠,“過陣子看你還能再硬著脖子!”

不再強逼著詢問什麽,士人真要犟起來的,天子的臉面都可以不給,韓絳也不想再丟臉了。聲音冷了下來:“也罷,既然韓岡你不願,我也不強迫你。種諤幾次三番求我調你來延州。既然你已經到了,那就直接去綏德,不要再耽擱。”韓絳語氣隨即又加重了幾分,“此戰攸關國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