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十)

對於前陣的失敗,緊隨在後的幾支追兵隨即提高了警惕。

遠遠向前放出斥候,又減慢了行軍的速度,把拉長的隊列收縮集中。

直到夜半時分,他們才抵達了前軍敗退的地方。被點燃的馬車已經只剩無數余燼,閃著熄滅前黯淡的紅光,而空氣中,還彌漫著燃燒後的味道。

還有血腥味……

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丟在路上,但都沒有頭顱,只有脖子以下的殘軀。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將領、同時也是右廂朝順軍司的團練使嵬名濟,並沒有下馬,就著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來!”

收到命令,一隊鐵鷂子下馬,將被斬首後的袍澤屍骸擡到路邊上。

但嵬名濟當即皺起眉,提聲道:“都送河裏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裏的丁壯而已,嵬名濟並無多少物傷其類的心思,反倒是擔心屍體擺在路邊會傷了士氣。他知道斬首記功是宋軍的慣例,因為黨項人則只在乎搶到的財物的多寡。心道被幾萬大軍追在後面,還不忘斬首取功,宋人倒是膽大得可以。

撲通撲通的聲音沖亂了嘩嘩的流水聲,幾十具遺骸消失在黑黢黢的無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這時候趕來回報,就在前方三裏處,宋人已經紮下了營寨。

“好膽!”嵬名濟冷喝一聲,手上的馬鞭向前一揮,“追上去!”

……

宋軍結下並不算是營寨,只不過在北面的來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樁子,纏上些繩索,充作柵欄而已。柵欄從山坡一直延伸到河邊,前後三重,雖不堅固,但用來阻礙追兵卻已經足夠了。

此時殿後的隊伍正在輪班休息。張玉帶著親衛,巡視在士卒之間。而韓岡和種樸正陪著王中正,也坐在了大軍之中,皆是披掛甲胄,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區別。

谷地狹長,從羅兀城撤離的兩萬軍分作四部,各部前後相隔半裏有余,紮下了營盤。長蛇一樣的陣線,的確是很有風險,只要後陣沒能阻擋追兵,敗退的隊伍就能一起把前陣都沖散了去。不過鎮守後路的是老將張玉親自領軍,至少張鐵簡的名望,能讓前面的隊伍歇得安心。

敵軍隨時可能到來,但宋軍依然照常的點火取暖,火堆上架著鍋,裏面燒著開水。只要帶過兵、上過陣或是行過軍的將領們都知道,一口熱水對於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軍和駐紮的士兵們來說,究竟有多麽寶貴。

道邊山坡上的樹木無人樵采,因而草木豐茂,枯枝敗葉也多,拖下來就能點起來。樹枝在火焰中噼裏啪啦的作響,王中正也是就著火,只不過喝得卻是熱酒。

天子身邊的近侍現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軍被追兵擊敗,不論是在前軍、後軍還是中軍,都是一個結果。還不如跟著張玉拖在後面,只要能順利回到京城,當能得個勇於任事、臨危不懼的評價。

一口熱酒灌下肚,頓時就覺得在夜風中快要凝固的血脈順暢了起來。哈了口酒氣,王中正望著一堆堆篝火邊,就著熱水啃著幹糧的士兵,對韓岡和種樸贊嘆著:“追兵將至,大軍尚能如此安穩,實是平生所僅見!張老總管,高都監,果然是軍中柱石,深得軍心啊……”

韓岡輕笑了起來,“總管和都監能得軍心也不是沒來由的。”他指了指周圍士兵們,“都知可以問一問他們,究竟為什麽能坐得如此安穩。”

“難道有什麽緣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邊的人群中隨便挑了一名看起來很老實的年輕士兵,讓親兵把他招過來問話。

年輕士兵看起來被王中正的召喚嚇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來連連叩頭。

“好了,別做磕頭蟲了!”種樸不耐煩地把他叫起來,“王都知要問你話,站好回話就是!”

年輕士兵束手恭立,等著訓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問道了出來。

年輕士兵身上的膽怯不見了,一仰脖子,很驕傲地說著:“為什麽要怕?!俺們本來就是贏的,打得黨項狗屁滾尿流。就是廣銳軍那些賊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輪得到黨項狗追俺們。現在雖然是退出羅兀城了,但張老太尉要帶俺們殺一個回馬槍,再掙些功勞,俺們心裏也快活。順便還能出口怨氣,讓梁乙埋知道俺們官軍的厲害!”

“說得好!就該讓西賊知道皇宋官軍的厲害!”王中正鼓掌贊了兩句,便讓親衛拿了錢賞了年輕的士兵。看著他歡天喜地地磕頭離開,回過頭來,王中正卻是不無猶疑地責問韓岡道:“怎麽這等軍情都說與卒伍?!”

“為了取信於人!不信人,如何讓人信?”韓岡向著王中正解釋著:“為將五德——智信仁勇嚴。要想軍心穩定,‘信’是關鍵。聖人亦有言及與此,足兵足食,卻皆不如一個‘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