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十一)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梁乙埋踏上了血色的道路。跟在身邊的將領、近衛皆是默不作聲,視線隨著他的身形而動。

梁乙埋曾說,他不在意前軍受挫,只要能纏住宋軍就行。可前軍受挫到全軍潰散的地步,傷亡上千,還折了一名大將,他卻不能不在意。

在嵬名濟的無頭身軀便停下腳步,梁乙埋眼神沉沉。將旗、頭顱都不在了,甚至連盔甲也給剝了去,要不是他胯下的戰馬,還有絲綢質地的內衣,誰也認不出這具只剩內裳的無頭屍,會是宗室中頗受期待,被寄望於未來的幾十年裏,能統率國中大軍的年輕人。

視線在嵬名濟的屍身上駐留良久,梁乙埋心裏中紛亂如麻,一敗再敗,還接連丟了都羅馬尾和嵬名濟這兩位與他關系緊密的大將,這讓他回去怎麽向人交代!?他梁家在國中的地位還如何再維持下去!?

而就在梁乙埋身後,景詢皺著眉頭,在長長的一片凝結的暗色血跡中,不知該如何落腳。

他昨日曾說,高永能光明正大地撤離必有詭計,沒想到就真的給他說中了。但景詢收起了一言成讖的得意,低眉順眼地跟在西夏國相身後。梁乙埋個性外寬內忌,尤其是受挫的時候,更是如同一個點著了引線的爆竹般危險,稍有不順,便會送掉一條小命。

但景詢還是想嘆氣,昨夜一戰,被斬首的鐵鷂子就超過六百,而在黑暗中逃跑的過程中,因為落馬、沖撞,又有上千人受了筋骨傷,其中當有很大一部分,再難恢復。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慌不擇路,掉進了冰冷湍急的無定河,眼下也是計點不清。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前軍的四個千人隊徹底失去了戰鬥力;以及三個部族,要從身居朝中高位的豪族名單上掉下去了。

現今跟著梁乙埋南下追擊的中軍,就只有七千鐵鷂子,即便他們都是從各部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可眼下的戰局,使得景詢完全失去了取得勝利的信心。

跟在梁乙埋身邊,原本昨日搶著要追擊的一群人,現在眼裏只剩下慶幸。

景詢不屑地瞥了他們一眼,還沒搶到財物就想分贓,這世上有這麽可笑的事情嗎?這群蠢貨做出來了,而且還敗了!要在黑夜中拖延敵軍的行動,怎麽能不提防他們的反擊?!

“結明愛和旺莽額現在該到哪裏了?”梁乙埋突然開口,打斷了景詢的思緒。

“午後時分,就該到撫寧堡了。”

景詢恭聲回答,可他不認為今次繞道前方的計劃還能成功。吃一塹,長一智,在丟了撫寧堡之後,宋人不會再無防備。而且當日偷襲撫寧堡的那一支偏師,還在細浮圖城的守軍手上吃了不小的虧。損兵雖不多,但來回一趟什麽都沒賺到,連老底都虧光了。今次受命堵截高永能前路的結明家和旺家,這兩家洪州宥州的豪族只要運氣差點,怕是也要從朝堂高位上除名了。

而且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糧了。

銀州的存糧連積年的老底都被翻了出來,橫山周邊能找到的蕃部,所有能下肚的存貨也都被洗幹凈了。可再過兩日,除了出來追擊的鐵鷂子還能靠多余的戰馬和駱駝支撐幾天外,後面的步兵就要徹底斷糧。如果不能現在就下令,讓他們去銀州西面的石州、夏州去就食,並繼續往西去鹽州以保證糧食的供應,保不準餓著肚子的他們會做出什麽事來。

在景詢看來,與其在這裏追擊殼子硬得能把牙齒都崩掉的對手,還不如集中兵力去攻打混亂中的環慶路。可景詢眼下不敢勸,只能先等梁乙埋在繼續碰釘子後,自己冷靜下來。

可梁乙埋現在看起來卻沒有絲毫冷靜下來的跡象。西夏國相重新跳上馬,對著眾將怒聲吼道:“還等什麽?!宋人鏖戰一夜,已是神衰力疲,不趁此機會追上去。還有去抄截高永能後路的結明愛和旺莽額,你們想把戰功和斬獲都讓給他們兩人嗎?!”

雖然心中惶惑不安,但各部將領還是躬身領命。之前各家都已經投入那麽多了兵力和錢糧,如果就此放棄,前面的損失就算打了水漂。想來想去,他們覺得還是得追加投入。

七千黨項騎兵強打起精神,在梁乙埋的督促下,開始繼續向南進發。

……

趁著大捷的余蔭,羅兀守軍一口氣向南撤出了近十裏,在河谷中稍顯寬闊的地方,紮下了營盤。

由於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營地不是昨夜的長蛇陣,而是武經總要所載的李靖立營法,以六營環繞中軍,宛如六出之花。道側高坡上更立一小營,駐有一個指揮的弓手,居高令下壓制攻至營前的敵軍側翼。

昨夜將四千鐵鷂子追殺了五六裏的數千環慶銳卒,此時就在高永能所部護翼的中軍處酣然入睡。而王中正由於數日奔波勞累,也支持不住,放心下來的他也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