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六)

韓岡簽發命令,將渭源堡中的大半民夫,轉移到野人關和慶平堡中。

尤三石也接到了命令,帶著他麾下的保丁,便要往城外去。只是走到營寨門口,腳步卻停了下來,身後的保丁也都一片低聲地叫道,“劉指揮!”

坐在營門內側的空場邊,鄉農一般打扮的中年人,竟是尤三石早前所在的那個指揮的指揮使劉源。

而後保丁們又是一片聲在響:“陳虞侯!”“胡都頭!”“張都頭!”

除了指揮使劉源,聚在營門一角的,竟然一個個都是過去廣銳軍中的將校。或站或坐,皆在悶著頭做著自己事。

尤三石曾聽說曾經統帥三千廣銳叛軍的將校們,都被安置在隴西縣城外,被牢牢地監視著,想不到今次也被征召了起來。看到曾經指揮過自己的將校,尤三石下意識地就要單膝跪倒,但立刻又想起了現在已經不是廣銳軍中的時候了,身子卻僵住了。

見著一個眼熟的家夥沖自己半躬了腰,卻又不跪下去,劉源擡了擡眼皮,“做你自己的事去,傻站著做什麽?”

尤三石叉手行禮,提著弓刀,忙著帶隊出城。跟著尤三石的一群前廣銳軍士卒,也都是先行過禮,然後才出城而去。

為了救援吳逵,廣銳軍能一呼百應,便是因為官兵之間的關系要遠勝他軍。別的不論,單說吃空餉的情況,平常關西軍中都是兩成,只有廣銳軍才不過一成。即便是廣銳番號煙消雲散的現在,舊時的關系依然還留有殘跡。

坐在一塊石碾子上,劉源手提大斧,拿著磨刀石慢慢地將斧刃一點點拋光。在他旁邊,有的人在給長弓換弦,有的人在擦著刀。雖然已經從馬軍變成了步軍,從將校變成了罪囚,但武藝還是留在了身上。

韓岡遠遠地望著這一角落中的動靜。兩百多舊時將校氣息沉穩如山,氣定神閑的模樣,與普通軍士給他的感覺,便是截然不同。

西軍不是京營禁軍,也不是河北禁軍,多年戰亂,使得西軍上下皆以武藝量人。隨便拉出來個小卒,都能開八鬥弓,三石弩。而將校們,尤其是指揮兩三個十人隊的十將到管轄五百人的指揮使,這一階層的軍官,基本上各個都是弓馬嫻熟、武藝精強。且能在屬於騎兵部隊的廣銳軍中立足,發號施令的將校,更是沒有一個會是弱者。在韓岡看來,這可是比各路選鋒更為精銳的戰力。

蔚然一笑,他轉身回廳。

沒有近三百名由前廣銳軍的將校組成的隊伍壓陣,韓岡如何敢把出發地的渭源堡留著只剩不到千人。就在半年前,可是有著羅兀城的先例在,看到撫寧堡被奪占,他怎麽可能會不提防吐蕃人偷襲渭源。

韓岡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偷襲渭源,但他翻看過往戰例,將帥的僥幸心理是大軍敗陣的主因。他並不認為吐蕃人能大膽到來偷襲渭源,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還是決定把這群叛軍將校都征調了上來。不論他們有沒有派上用場,光只是存在,就足以讓渭源堡守得穩如泰山,也能讓自己放下心來。

而相對的,韓岡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不可預知的風險。並不是說這些將校還會有心反叛,而日後很有可能會有人拿這件事來攻擊韓岡任用叛賊——叛軍中的軍官和士兵,在天子眼裏是兩回事。一方是預謀有份的叛賊,而另一方基本上就是遭受蠱惑、逼不得已的可憐之人——

韓岡調用叛軍士卒組成的保丁為民夫,無可厚非,甚至在一些人眼裏,這是叛軍們應該受得苦。可把叛軍軍官聚合為兵,這份責任他擔在身上,一旦敗事,便是一樁逃不過罪責。

韓岡不怕承擔責任,利益和風險他都已經衡量過了,如果有罪責臨身,他甘於承受。但如果有事發生,比如現在沖進來的急報,卻就是他的先見之明了。

“瞎吳叱的膽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

韓岡沒有一絲驚訝,只是在冷笑。

渭源堡中戰鼓擂起,王中正在慌亂中,匆匆上了城墻,找到了挺立城頭的韓岡。

王中正本是準備要回隴西,只是途徑渭源。他親身跟隨王韶進了臨洮城,功勞已經掙足,下面就是返回安全的隴西城,等著他的任務結束,功勞到手。

王韶也希望王中正能回隴西,他前面命蔡曚來臨洮報道,可秦鳳轉運判官不肯聽命。王韶並不指望王中正會插手進他和樞密院的博弈中,但只要蔡曚能當著他的面,把自己的命令再次拒絕,那也就足夠了。蔡曚不從號令的行為落在奉旨監軍的王中正眼裏,王韶將其下獄,就是名正言順。如果蔡曚顧忌王中正而接令,那就更好。

王中正也知道王韶的用意,順手就把事接了下來,這樣可以名正言順地回隴西。只是他的運氣算不上好,才剛剛想在渭源休息一夜,便在床上聽到戰鼓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