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上)

“已是百戰功成,想不到還是緣慳一面。”趙頊擡手推開當面的數支柳條,“朕是皇帝,可想見一次臣子卻是這麽難。好個韓岡,為個解試,竟然連上京詣闕的機會都推了。面承清光難道還比不過一個貢生資格?”

王韶心中一驚,擡頭向前望了一眼,倒是沒在天子的側臉上看到有何不快的神情。

禦苑之中草木森森,冠蓋如傘,遮擋了午後的艷陽。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雖非江南,但一道白玉欄杆圍起了數畝的小湖,蓮葉覆蓋了半個湖面,清風徐徐,碧綠的荷葉竟也波浪起伏起來。

君臣二人行走在清風之中,趙頊繼續說著:“說起朕自登基以來,自問可算是勤政。沒有見過一面的朝官,除了廣南兩路的幾個知州以外,也就韓岡一人了。”

“韓岡為人剛直,不願受非分之賞。”

“他的脾性,朕也知道。”趙頊點了點頭,道:“橫山縱勝,亦不願居功受賞。當著宰相的面如此說話,世間當真沒有幾個。拯危阻敵,孤身平叛,這樣的功勞都放下了,更是只有一人。”

“也有小人說韓岡如此是沽名釣譽。”

“那就多給朕幾個同樣沽名釣譽的……朕手邊正缺這樣的人呢。”趙頊笑笑,帶著王韶走到了一座小橋上,手扶欄杆,“朕雖是看重韓岡,不過若他與卿家一同上京,朕最多也只能給他一個參加禮部試的資格。非是朕吝嗇,實是韓岡功績雖著,可文名不彰。一個進士出身雖不算多重,但也不便賜於他。惹來議論,更對他日後立於朝中不利。朕可是想著將來要大用他的,若是有了汙名,那可就不好辦了。”

王韶看著身前消瘦背影,心中一驚。雖然他早知趙頊對韓岡很是看重,但聽到這番話,還是心中驚訝不已。但趙頊的話,也是王韶對韓岡的看法:“以韓岡之才,一榜進士當是易如反掌。如若是詩賦以取士,或許還有待商榷。但論起經義策問,他已是出類拔萃。其人之才,不僅僅是治政用兵。”

“其實若有治政用兵的經濟,學問稍遜其實也無妨。就如薛向,他沒有一個出身,但還不是做到了一路監司,乃至現在的三司使?熙河所用,在朝中,也多得薛向悉力營辦。”趙頊頓了一下,“就是沒出身,也是一樣能為朝中重臣。”

“但以韓玉昆的年紀和官品,他怎麽可能只想著一路之地,三司之職,而不想著身列宰執班中?”王韶暗自想著,卻沒有說出來。

“還記得王卿五年前獻上的平戎策。”趙頊回轉身,同時也轉過了話題,“‘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萬一克之,必並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間,牧馬於蘭、會,斷古渭境,盡服南山生羌,西築武勝,遣兵時掠洮、河,則隴、蜀諸郡當盡驚擾’。”

想不到趙頊竟然還能記得當年獻上的《平戎策》中的內容,但時過境遷,“如今陛下已經不用擔心了。”王韶微一躬身,充滿驕傲地對趙頊說道。

“乃是卿家之力。”趙頊贊許地點著頭,“‘西夏可取。欲取西夏,當先復河湟,則夏人有腹背受敵之憂。’如今木征就擒,董氈亦將降伏。斷西賊右臂之勢已成,就不知何日才能直搗腹心……”

“陛下……”王韶臉色微變,急忙道:“河州大戰雖勝,但如今秦鳳倉囤已然一空,熙河也須休養生息數載才能自給自足,實在不是向靈夏用兵的時候。”

“這朕也知道,滅國之戰非是等閑。朕也不會急於一時,多少還有幾年的準備。”趙頊憑欄而望,落在一瓣殘荷上的視線,看著的卻是數千裏外的金戈鐵馬,“二十萬不成,六十萬難道還不行嗎?”

戰國時西秦滅楚之戰。始皇征詢老將王翦,若以他為將,滅楚須兵幾何。王翦的回答是六十萬。這個數字,幾乎是秦國的舉國之兵。所以始皇,用了另一個只要二十萬兵的將領。但用兵不是購物,價廉者中選。楚國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二十萬秦軍伐楚,便是大敗而歸。最後還是按照了王翦的要求,動員了整整六十萬,方才滅亡了楚國。

因為新法順利推行的緣故,趙頊對大宋的國力有著足夠的信心。國庫中的倉儲,已經不復趙頊剛剛登基時,讓他手腳冰涼的空曠。只要再等幾年,就能籌備起足夠平滅西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朕今年不過才二十有三,幾年時間,還是等得起……屆時,也少不了要用到卿家的時候。”

王韶深深一彎腰:“臣當效死。”

“效死就不必了,朕還等著卿家如今次一般,讓朕能在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賀呢……”

君臣二人繼續在荷塘邊漫步。趙頊居前,聽著王韶說著些河湟的奇聞軼事,不時還追問著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