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儒統淵源遠(上)

十一月的洛陽已是草木凋零。前日的薄雪已經化了,但氣溫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時候,程府門外,行人往來之聲不絕於耳。程家非富戶,安身在普通人家混居的廂坊中,不比城北富弼等重臣所在的廂坊清凈。

程顥此時早已起來,向父母問安之後,就在院中慢慢踱著步子,作為日常養身的功課。他的兒女,也一個個過來,先向父親行禮,而後,又進了裏屋,跟祖父母請安——程家是大儒之家,禮法上的規矩一向恪守,子弟們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去年程顥尚為鎮寧軍判官。但今年年初,父親程珦從四川任官回鄉,自請致仕。老父年歲已高,又常年在外任官。弟弟程頤放棄進學,一直隨著老父四處遷移。現在父親回來了,他這個做長子的,也該盡一盡孝道。請了一個近鄉的差遣,以便歸鄉奉養父母,究研天地道理,教書育人,官職高低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擔任了西京監竹木務這個差事,就讓愛吃竹筍的女兒受了委屈:“阿爹監竹木務,什麽都好,就是家裏沒筍子吃了。”

女兒嬌憨的說話,讓程顥呵呵笑著,“等明日讓阿娘買給你。”

程鄂娘搖搖頭:“不要了……等阿爹卸了任,再買來好了。”

“說的對……行事自當如此。總不能像那些貪官汙吏,一分歸了公府,兩分入了家門!”

程頤從裏屋裏出來。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裝儼然,氣貌嚴重。跟程顥有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就是因為他這種始終嚴肅的表情,而不會讓人錯認是永遠帶著溫和笑容的程顥。

程鄂娘見到叔父出來,也立刻上前請安問好。

程頤對這個侄女很疼愛。十三歲的女孩子,相貌無可挑剔,禮數比那些士子還要出色。小小年紀就甚有見識,性格也溫婉。在家中見親戚,不論貧富,都能一體待之。在他看來,在女子的德行上已是無可挑剔。但程頤點頭作為回禮時,仍是不假言笑。

程家的女兒一向受祖父祖母疼愛,行了禮後進了正屋。

程顥則是照著習慣在院子中走著圈子,走了兩圈之後,忽然問著弟弟道:“對了,前日橫渠表叔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程頤點了點頭,筆直的雙眉卻是皺了起來。

程顥微微而笑:“表叔一向說著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想不到今日也說起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程頤心頭納悶的就是這一點,格物致知可是他一向提倡的觀點,什麽時候張載也轉向了,而且轉得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表叔的《訂頑》一篇做得是極好的。明理一而分殊,發前聖之所未發。可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孟子千載以下,未曾見也。可格物致知之說,為何《釘頑》《砭愚》兩篇中未曾多言?這一變,雖然其理可究,其源可尋,但總是覺得有些突兀。難道真的是如表叔所說,受到學生的啟發不成?”

“‘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釋義又是從何而來?”程顥反問著。

程頤為之啞然。

兩年前,他隨父親程珦轉任至成都。街邊偶逢一正讀著易經的桶匠,不知怎麽就聊了起來。別的倒也罷了,唯獨“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桶匠卻解說得發人深省,一句“三陽皆失位”讓程頤茅塞頓開。後來他給親友寫信,每每提及此事,皆嘆世間隱士多有,只是不得人知。後來他撰寫《易傳》,關於這一條的注釋,就是桶匠的原話。

程顥看著辯倒了弟弟,也沒有得意的心思。他慢慢地在院中踱著步子:“道理說到難通處,往往會歸於虛玄。魏晉耽於清玄,唐人崇於釋老,莫不如此。但清玄釋老之說,最畏的就是以實證之。若真能如表叔信中所言,格盡萬物之理,釋老之說,當潰不成軍……二哥,這難道不是你我的本意嗎?”

韓岡與張載書信往來,在信上所說的,只是韓岡想要闡述的觀點的冰山一角而已,但張載已經由此闡發而開。程顥、程頤再一看張載的書信,就已經能推究出這套理論的作用。他們都是當世大儒,這樣的理論如果能達到圓融通達的完美境界,將對儒學起到什麽樣的作用,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同說天理,兩家學派各有不同,在親戚的交流中,不免互相吸取對方的見解。“但吾學雖有受,但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程顥對自家的學說有著充分的自信,對正確觀點旁引博征,倒也沒有門戶之見,反而更贊起了韓岡。

“這兩年,玉昆因著邊功,已是名動關中。想不到他在學問上,卻也一點也沒耽擱。”

當年韓岡上京時,程顥就在韓岡那裏聽到了幾句以數達理的說辭,只是當年韓岡自己都沒有成型的理論,程顥想了幾日後,也只能將之當成年輕人別處一格的見解。但現在看來,韓岡已經在他自創的道路上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