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臨亂心難齊(五)

鄭鐸是從小妾的床上被叫下來,衣服都沒換好,跑得渾身是汗,也沒聽清韓岡說了什麽。但他知道該怎麽回答。鄭鐸在韓岡面前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束著手站著,賠著笑臉,“正言說的是,正言說得正是。回去後,下官就好生地教訓這群不長眼的。”

文官找借口立威的故事太多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期,聰明的都知道要老老實實做人。現在被下面的人害得自己撞到了韓岡——這個在軍中傳說的能殺人能救人的狠角色——面前,生撕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韓岡卻好說話,“今天將賬給結了就行了,打壞的東西也要照數描賠,賠禮道歉想來不用本官提醒。將這些做完,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但日後……就要勞煩鄭都監你多加整治!”

鄭鐸聞之一愣,就這麽放過了。但立刻醒悟過來,一下訓著幾個犯事的小卒,“還不快謝正言的寬仁大量!”

在一片謝聲中,看著如釋重負的鄭鐸,韓岡搖了搖頭。

不過吃白食而已,這個罪名能將人怎麽樣?就算要立威,也不至於用這等小事。方才他說了一通話,也沒見有個人趁勢上來喊冤,看起來,這些禁軍士兵平日裏也就是如此罷了,未有大惡。由此來治罪,未免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

他在軍中本身的威望就足夠高了,就算是京營禁軍而不是西軍,願意得罪傳說中的藥王弟子的將校,打著燈籠也難找。一手完善了軍中醫護制度的韓岡,在軍中總能得到足夠的尊敬,沒必要特意挑刺找毛病。而且過一陣子,說不定還有用得到他們這些軍漢的地方。

另外自己做人行事在表面上也該緩和一緩和,太過鋒銳對他日後的進步不利。老成持重,同時能寬嚴相濟,才是重臣的模樣。

處理過禁軍的白食案,軍士們連忙離開。而鄭鐸留了下來,與王陽名一起陪著韓岡,去了前面鎮上最是幹凈清爽的酒樓進用茶飯。

只是剛到酒樓樓下,又聽見一陣罵聲,卻不是吃白食了,而是在罵著王安石,“就是奸臣當道,上天才有如此警示。廢新法,逐奸相,這旱情肯定就能化解!”

王陽名臉色尷尬,“奸相”的女婿就在這裏呢。連忙道:“下官這就派人將他們拿下來治罪。”

韓岡搖了搖頭,豈能以言罪人。而且以眼下的災情,這些傳言是免不了的。

天人感應之說早就深入人心,智者雖不取,鄉愚卻人人皆信之。遇到大災,百姓們總得有個抱怨的對象,王安石自然是首當其沖。

天子和宰相要為當今的災情負責,皇帝不能卸任,走人的當然是宰相。這樣的言論根本彈壓不住,也解釋不清。就算是教育普及的千年之後,也還有將自然災害歸咎於天譴的“人才”,眼前的民間輿論,韓岡聽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過只要今年冬天能下雪,這個坎,根基深厚的王安石還是能夠渡過。但要是不下、或是下得少的話,百姓們的怨言將無可阻擋,而河北的流民恐怕也會吃光常平倉的救濟糧後蜂擁南下。

那時候,就是他這個白馬知縣首當其沖,要設法將流民盡量攔在東京城外。

……好吧,韓岡其實從沒有想過,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維穩。以他的個性來說,朝堂上還是亂一點才更有趣,也更有自己施展的余地。

但眼下的情況不太一樣。

京城安穩,朝堂的政局才能安穩。穩定的朝堂,這樣才能保證救災工作的順利。

誰能保證換上來的新人,首要工作是救治百姓,而不是清算之前的政敵?怨有所歸,有了足夠的借口,該做的正事完全可以拖延一陣子,將敵人斬草除根才是最先要做的。

韓岡從來都不會高看官僚們的道德水準,包括他自己。

話說回來,只要對政治稍有了解的,都不會有著太過天真的想法。臨陣換將乃是大忌,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除非天子身上承擔的壓力實在太大,否則自家嶽父的相位當是能拖到大災之後,處理完一切手尾,然後讓王安石他自己主動辭官,以保護他的顏面。

只是……韓岡回頭看著樓外的青天白日,這一點還要看老天爺幫不幫忙了。

……

在廳門處目送都水丞侯叔獻離開,王安石回到座位上,雙手按著額頭,腦中隱隱地作痛。

前日他與兒子所商議的,要在汴河破冰,以便在冬日運輸糧食進京。侯叔獻這位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專家,給出了他的意見。與黃河接口處的河口可以開,一旦汴河中有了流水,冰層就會變薄。再用小腳船數十艘,船頭安裝巨碓,用來敲砸冰層,開出一條水道來。但也要做好綱船損毀的準備,流冰傷船是肯定的。

王安石一時難以決斷,用巨碓在河上碎冰,這個發明過去從來沒有用過,究竟有沒有成效確難以知曉。要是出了差錯,被人恥笑倒也罷了,誤了大事才是讓他頭疼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