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憂勤自惕礪(上)

延和殿。

趙頊坐在禦榻上,雖然自幼傳習的禮節,讓他腰背還是挺得筆直,但看著就是有些病懨懨的,沒什麽精神。

大宋天子原本體質就不算好,這段時間災情遍及天下,憂心過度,飲食不安使得他如今的臉色更是白中透青,腮幫子也凹了下去。

“王卿,”在重臣奏事結束後,又是照例的王安石一人留對殿中,趙頊望著他一直倚為朝中支柱的宰相:“明日祈雨之事,就要勞煩王卿了。”

王安石持笏躬身一禮:“陛下憂憫旱災,損膳避殿,誠垂意於此,臣敢不盡力?”

趙頊嘆了一口氣,還是這等尋常的套話,他早就聽厭了,也說厭了。昨天,趙頊詔令兩浙、淮南、京東、京西、陜西各路災傷州縣長官祈雨。今日,輔臣應詔祈雨。再過兩日,趙頊也要親自出馬。

兩個多月來,他減膳食,居偏殿,日夜祝禱,不可謂不誠心。但天下受災的區域卻是日漸擴大。而這幾天為了祈雨,他又齋戒沐浴,每餐只有兩盤時蔬,就是單純的清粥小菜而已。葷腥之物全都給免了,酒水當然更不可能有。但他苦心如此,殿外的陽光還是那麽刺眼。

趙頊望著殿外反射著陽光而變得發白刺眼的地面,雙眼不由得眯起來:“王卿,如今諸路大旱,遷延彌月,百姓流離失所。此當是朕德政不修,失愛於上天之故。朕欲大赦天下,不知可否?”

王安石回道:“正月乙卯,陛下已然赦天下;去歲冬月明堂時,陛下亦曾頒赦詔。今日若再赦,便是一歲之中三赦天下。商湯旱時以六事自責,首曰‘政不節歟’。一歲三赦,即是‘政不節’,非所以弭災也。”

王安石論事時,總是能引經據典。趙頊沉吟了一下,點頭稱是,“……王卿說得是。”

不過趙頊的心中卻難以釋懷,旱情影響的可並不僅僅是民生問題。

經過了兩年的休養生息,西夏已經緩過氣來,但陜西有諸多名將坐鎮,加之熙河路蕃軍整飭得力,梁氏兄妹決不敢輕動。但契丹人近來卻在河東有了動作。年初的時候,契丹來賀正旦的使節更曾暗示,遼主有意索取關南及代北之地,重定地界。

“今日雄州來報,契丹遣北院林牙蕭禧為使,攜國書已至邊境。其人南來,必是索要關南、代北二地。如今河北大旱,京畿大旱,道上不免流民。蕭禧一路南下,以目中所見,必有輕中國之心……”趙頊說著,愁眉不展。

“豈有擁萬裏而畏人者?!”王安石厲聲反問,“陛下坐擁萬裏,國中甲兵百萬。一時災傷,何懼外人知曉。河北大旱,難道契丹國中就無災?!”

“如若契丹來使堅要關南、代北兩地當如何處置?”

王安石言出決絕:“若如此,決不可許。”

“若蕭禧強求之……”

“遣使徐以道理與之辯而已。”王安石毫不在意,過去應付契丹人都是這麽來的。

趙頊緊鎖眉頭:“若契丹出兵奈何?”

王安石耐著性子,“契丹亦人也,其以中國自詡,必不至於此。”

相比起反復不定的黨項人,僅僅是喜歡趁火打劫的契丹人,還算是遵守信諾。自訂立澶淵之盟的幾十年來,也不過在慶歷年間,趁著西夏多敲了一筆歲幣去,並沒有動過刀兵。而且契丹人慣會虛言恫嚇,眼下的情況還不如慶歷時危急,根本不需要怕的。

接著王安石又道,“昨日馮京亦有言,‘我理未嘗不直’。”

趙頊搖頭,兩國相爭此事何曾有理可言:“江南李氏何嘗理屈,亦為太祖所滅。”

王安石心中同樣在搖頭,他的主君乃是太平天子,沒有經過風浪,經不起挫折和坎坷。壓力一大,身子骨就軟了。換做是任何一個在官場上幾經起伏的臣僚,必不致於如此惶惶不安:

“今地非不廣,人非不眾,財谷非少,當與周世宗、太宗同論,即何至為南唐李氏?若獨與李氏同憂,即必是計議國事猶有未盡。不然,即以今日之土地、人民、財力,斷無畏懼契丹之理!”

趙頊怎麽可能不畏懼,西夏人從來都不用太擔心,但契丹人可不一樣了。自唐末之後,多少次入侵,將契丹鐵騎的恐怖寫進了宋人的噩夢裏。雖然太宗之後,契丹人再也沒有在兩國交鋒中占過便宜,後來還被逼著簽下盟約,但趙頊就是擔心,絲毫沒有道理可講,“如今河北大旱,三關陂塘幹涸,難禦契丹人馬!”

作為宋遼交界的河北三關——淤口、益津、瓦橋【位於今河北霸州、雄縣】——說是關,其實無險關,無要隘,本無險可據,就是三座建於平原上的城寨。是唐末在燕山失守之後,為防止契丹鐵騎入侵而修築。不過三關很快就被契丹人奪取,直到周世宗柴榮出兵收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