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雨澤何日及(五)

一幅畫卷鋪開在禦桌上,不過不是潑墨山水,也不是工筆美人,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幅由不同顏色的線條和圖標組成的輿圖。

在圖紙上,實線代表的道路縱橫交錯,營中各坊的界線用虛線表示,紅色的線條是溝渠,藍色的則是引水道。一座座簡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標志卻是○中加個井字。風車、茅廁、各色地標都有獨特的圖案來表示。卻不似過往的輿圖,是山就真的畫座山,是水就真畫條河,亭台樓閣、房子、屋子都照著原樣繪在圖上。

而趙頊已經習慣了韓岡的這種圖紙風格,當初從關西送來的地圖,就是漸漸地都轉換成了用圖標符號來標志山水城寨。看起來雖然不如舊時直觀,但更為清晰明白。

對著圖紙,圖軸一側密密麻麻的注解,再加上韓岡在一邊則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心中的疑問,趙頊很輕松地就將韓岡在流民營中的一番布置在腦海中形象的繪制出來。

從提供給流民們的簡易屋舍,到飲水道的設置,再到臨時保甲的設置,防火防疫的應對,只剩老弱婦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還有糞便的處理,細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個細節都盡量考慮到,從中也可知道韓岡究竟費了多少苦心。

看著比上次覲見時,似乎瘦了一些的韓岡,趙頊有著深深地感慨。在他看來,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與韓岡相比的官員還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韓岡一般用心的,卻是極少數。

“畢竟還是寒素出身,所以才會對流民感同身受。”趙頊暗自想著。

從輿圖上擡起頭,趙頊點頭而笑:“韓卿果然用心,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韓岡退後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當。”

一直以來,韓岡與王安石若即若離的態度,才是趙頊相信韓岡說辭的關鍵。

呂惠卿、王雱、呂嘉問這一幹人,在天子面前為新法辯上千句,也比不上韓岡輕輕巧巧的三五句話。

娶了女兒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韓岡沒少拆王安石的台,尤其是經義局一事,鬧得翁婿離心,趙頊也是清楚的。

在趙頊的印象中,韓岡對於新法,有的認同,有的反對,對於不了解的法度絕不會盲目說好,這次才是為人正直的表現。

所以趙頊想聽一聽韓岡對鄭俠的看法:“韓卿,鄭俠妄言白馬之事,以不實之罪彈劾卿家,不知卿家覺得該如何處置?”

韓岡沒有猶豫:“鄭俠妄言臣過,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當以言辭罪人。臣願陛下斥其謬言,容其改過。”

趙頊瞥了王安石一眼,這又是韓岡跟他嶽父不一樣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時候,都是要將反對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趙頊要設法保著朝堂上有不同的聲音存在。

只聽韓岡繼續道:“鄭俠於疏中言之鑿鑿,道所繪流民乃其親眼所見,治罪於他,料其難服。臣懇請陛下將鄭俠轉調府界提點衙門,或是白馬縣中為官,讓其親眼一見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趙頊差點失聲要笑起來,韓岡看似穩重,但還是年輕氣盛,硬是要將鄭俠折服。從這番話中,可見他的自信,但趙頊不會拿救治災民之事冒險。

他現在對鄭俠的看法很差,哪裏會讓這等奸人就任關鍵的職位,搖搖頭,“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雖不欲以言辭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鄭俠區區一監門官,擅發馬遞已是一樁罪過,而妄言無據之事,更是難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吳充今天不知第幾次擱下了手中的筆。桌上堆著的公文足有尺許,等待他批復的軍情文案一封接著一封的從承旨司送來,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見增高,不見削減。

但承旨司那邊並沒有來催促,吳充樞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長官,前樞密院都承旨李評也就在吳充這裏。

李評是娶了太宗女兒萬壽公主的李遵勖的孫子,算是外戚出身。極受天子寵信,常常留他下來聊天。但李評極端敵視新法,沒少在趙頊面前攻擊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幾次三番要將其治罪,都給趙頊保了下來。不過在兩年前,李評私改樞使文牘被王安石抓到,將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為官。

李評在外任官兩年不到,便被吳充找了個由頭召回了京城。新黨這一段時間,都忙於應付市易法和旱災帶來一系列攻擊,根本無心理會這等小事,使得李評順順利利地就重新回到了開封府。

李評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於河北,吳充設法將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吳充卻沒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親家應該熬不過去了——而這人,竟然還是一名城門小吏。

“真沒想到城門還有一個侯贏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輝呼應。”李評雖是外戚,任著武職,但口才和才學都不差,要不然也不會在與趙頊聊天時,“上色未嘗不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