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望河異論希(二)

“……編管恩州【今河北清河】……”

在一次次上堂聽審的過程中,鄭俠已經變得麻木了,當聽到最後的判決,卻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個字。

禦史台定罪,再交由開封府發落,鄭俠的案子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有了結果。

對堂上主審知府孫永的話充耳不聞,鄭俠低低地道了一句:“去沙門島又如何?”

一開始,士林中對他的支持度還是很高的。還沒有被收押進禦史台的時候,有不少人私下裏贊他有膽識,甚至舊識王安國都過來見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節前暴雨如注之後,鄭俠就知道,士林中的風向肯定就要轉向。

聯系起韓岡在殿上的一番奏對,鄭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讓他有口難辯。

現在誰能相信他當初是當真賭了性命?!

這些日子裏,在禦史台獄中並沒有受到折磨,在審訊時也被沒有根究什麽同黨,吃喝居住上更沒有被克扣,但鄭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對於他來說,名聲比性命更為重要。

在士林中聲名盡喪還好說,自己的一片赤膽忠心換來的卻是天子的誤解,更是讓鄭俠心喪若死。與其到河北恩州熬著大赦,還不如到猶如鬼門關的沙門島【今廟島群島】裏住著。

依著刑律,配隸重者沙門島寨,其次嶺表,其次三千裏至鄰州。也就是說,在刑罰中,流放嶺南則比流配三千裏要重,流配沙門島比嶺南還要重上一層。

至於所謂的編管,則是連官身還保持著,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來書信要受檢查而已。

孫永在宣判的時候,嘴裏就說著,這是皇恩浩蕩。只是鄭俠卻不想要著浩蕩皇恩,寧可多受點苦。

孤伶伶地無人相送的出了城後,鄭俠還是不時地念叨著。

“鄭官人,沙門島還真去不得!”

領頭押送鄭俠的老公人和氣地與鄭俠搭著話。他是開封府中的積年老吏,知道輕重,別看鄭俠現在聲名盡喪,被趕出京城去,但壞名聲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風向一轉,或是說得悖逆一點——皇宋易主,說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麽?”鄭俠沒好氣地反詰著,“難道沙門島上還敢行李慶故事?”

沙門島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後,也發配到沙門島上。由於發配者日多,漸至千人以上,而沙門島上給囚犯的口糧配額卻是只有三百,而且還不能加派,當時管著沙門島牢城的寨主李慶就將多余的犯人往海裏扔。兩年間,丟進海裏喪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寧二年,當此案被登州知州馬默揭出來後,頓時震驚朝堂內外,天下聞者無不為之驚駭。

老公人騎著馬跟在鄭俠身後陪著話:“就算李慶懸了房梁,沙門島還照樣是鬼門關,去得多,回來卻沒幾個。”

“德政不修……”鄭俠從牙縫裏迸出四個字來,讓老公人聽著心驚肉跳,不敢再說了。

鄭俠的官身還在,出行照樣有馬騎,有車坐。他從京城北上後,就乘上了驛馬,而一同隨行的渾家則坐著車子,就這麽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縣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來出行。正是五月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時候,路上已經看不到多少行人。

“鄭官人,已經是白馬縣了,到了前面的鋪子就歇一歇吧。”

鄭俠沒理會,在馬背上望著路邊和天上,時不時能看見一小群、一小群的蝗蟲飛來飛去,冷哼著,“蝗蟲遍野,現在還吵著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鄭俠,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從這口氣中,想必這位鄭官人即便在台獄之中,也照樣聽說了這場驚動朝堂的議論,而且還清楚是那位讓他入了台獄的韓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開封府衙門裏面幾十年,官場上的勾心鬥角早就看多了。鄭俠怎麽說都是敗下陣來的,肚子的怨氣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確如看門的鄭官人所說,一眼望過去,地裏蹦跶的盡是蝗蟲,密密麻麻地連道路上都有。還有不少蝗蟲飛了起來,在空中橫沖直撞,甚至撞到人馬身上。不過在道旁的田地間,一群群的雞鴨歡快地跑著,但最多的還是人。男女老幼各自舉著大掃帚,在田地中用力撲打。

看著白馬縣民在地裏滅蝗,鄭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陣。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面繪了“茶”字字樣的小角旗,高高地挑起在路邊上,比起一邊軍情遞鋪掛起的旗子還要起眼。而角旗的落處,就是一座茶棚。幾根柱子撐起了棚子,用麥草蓋著頂,下面的一幅陰涼之地,讓在太陽底下走了半日的人們看著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鄭俠對著押送他幾名公人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