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五)

“我倒想看看韓岡能拒絕詔令多少回?!”馮京色如嚴霜,羅列於桌上的珍味一口未動,只見他浮在臉上的笑容內,飽含著怒意:“王安石一頂十幾次,看他敢不敢學!”

坐在馮京對面,是他的親家蔡確。

禦史台官經常拜候宰相執政,其實有乖議論。但兩人連親家都做了,平時見個面,喝個酒,也是符合人情的。

以蔡確之智,當然知道馮京真正的怒意出自於哪裏。

不只是因為韓岡——此等官員,論人數,朝中車載鬥量。即便天子再看重,但年歲未免太少,要想側身二府,至少也要十幾年後了——而是因為天子沒將馮京這位宰相當作一回事。

他也是宰相,他也是朝堂之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朝臣在道上見了他,都得立刻避讓到一邊去。可天子任用他,卻似乎只是因為他是跟新黨唱反調的。

開國以來,曾經連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數人而已,而他馮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異論相攪——天子需要的是異論,而不是馮京馮當世。

若說馮京心中沒有一點火氣,當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會生氣。

偏偏韓絳舉薦了韓岡,呂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後,也同樣上書舉薦,天子甚至沒有征求馮京、王珪的意見,就為此下詔,征召韓岡為中書都檢正。正好成了點燃馮京心中火氣的誘因。

蔡確看得分明,卻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難道這不是好事嘛……”

“韓岡推拒了中書檢正,卻只求軍器監。為的什麽?就是為了張載的關學和格物之說。這尊師重道的名聲都出來了,讓天子都破例要召見他來勸說。今日不做中書檢正,明日只會升得更快。待到日後,怕是要比韓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孫永盡管只在天子面前說了韓岡的真實心意,但這番奏對當天就傳出來了,馮京是為宰相,自然是最先聽到的一人。

禦史台中的蔡確,與所有的禦史一樣,耳朵長得如兔子一般,當然也聽說了。不過他沒有馮京的怒氣:“全則必缺,極則必反。韓岡進用如此,難得其終啊……”

蔡確其實是在推脫。

宰相在禦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員,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蔡確會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馮京的心思罷了。

看著親家不肯點頭,馮京心中又多了一層隱怒。

他始終看韓岡不順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女婿是一條;太過年輕,二十出頭就成為朝官也是一條;還有韓岡在流民圖一案中的一番話,擋了他半年的時間才得入相當然更是最為重要的一條。

自然,馮京是絕對不肯承認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憤恨。甚至在他內心裏的想法中,也只是覺得韓岡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輔在望,其日後必然難制,對後世的天子是個巨大的隱患——他是為了大宋著想,才不喜歡韓岡。

“韓岡雖薄有微功,但其進用過速。甫及弱冠,便已為右正言、集賢校理。不日將及直閣、侍制、學士,以至於宰輔。陛下千秋萬歲之後,可有能制之者?!”

蔡確暗暗嘆了一口氣。

馮京的這番話,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韓岡眼下就擁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個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執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趙頊死後,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時,能壓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長命的不多,能活過花甲之齡的,十個之中也不一定有一個。大宋開國以來,更是一個都沒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歲仿佛一個魔咒,連續五任天子都沒有跨過去。

而臣子長壽的則很多,六七十歲依然身體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馮京都五十多歲了,照樣康健如舊日。更別說有名的張三影【張先】,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前兩天隨著新的詞作傳到京城,又聽說他新納了一房小妾。

韓岡——蔡確見過多次,想必馮京也見過。

身強體健,不讓武夫,甚至據說他能開石五硬弓。又是傳說中的藥王弟子,不說他醫術有多高,但如何保養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趙頊則是一副病弱態,身體一直都不算好,幾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壽數,韓岡壓倒趙頊的機會,遠遠過之。

但這話馮京能在天子面前說嗎?能當著面說趙頊活不過韓岡?

這個話,如果有人敢對天子說,而不是私下裏抱怨。那只會是包拯,不會是馮京。

蔡確很頭疼,他可以跟宰相為敵,因為上面還有一個皇帝。要違逆天子的心意當然沒問題,這是表現他作為禦史的氣節的好機會,蔡確不是沒有做過,也因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但高回報的同時,必然有著高風險。頂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時間地點的,萬一有一點差錯,那可就是雞飛蛋打。在蔡確看來,眼下絕不是個恰當的時機。在韓岡聖眷未消的情況下,蔡確決不願意明著跟他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