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升平(五)

韓岡被領進呂府的花廳之中,呂惠卿以參知政事的身份降階相迎。

人在家中,呂惠卿也不會穿著紫袍金帶,而是簡簡單單的道服荊簪。立於階下,風儀絕世。非是相貌,而是清雅淡泊的氣度讓人一見便心生欽慕。也就是。今之賢人,見及於此,韓岡連忙快步上前,“韓岡拜見參政。”

呂惠卿亦是快行兩步,將拜下去的韓岡一下扶起,有幾分嗔怪地說著:“玉昆,禮法豈為我輩所備?”

“韓岡可不敢當。”韓岡謙虛了一句。說著又向一起迎出來的呂升卿行禮問候。

等三人將表面上的禮節盡到,互相之間的寒暄說得也是到位。韓岡與呂惠卿一起攜手走進廳中,仿佛兩人之間一點芥蒂都沒有,完全是情誼深厚的至交。

坐了下來,待呂府的下人送上了茶湯,韓岡這才收起了客套,直言問道:“參政的信箋,韓岡已經看到了,不知李逢一案,究竟有何急狀,竟惹得參政漏夜招韓岡過府?”

呂惠卿嘆了一聲,正容道:“玉昆,你可知道此案又牽連出了何人?”

韓岡看了看一邊端端正正、一言不發地坐著的呂升卿,再瞅瞅呂惠卿,心如電轉,試探地問道:“該不會是家嶽吧?”反正絕不可能是自己,他一個三代務農的灌園子,在官場上可沒那麽多能夠株連的關系。

“玉昆果然一猜便中。”呂惠卿了不以為異,他都這個態度了,韓岡猜不出來才怪了。

“究竟是何人?!”韓岡有些納悶。

王安石與趙世居毫無瓜葛,而李逢……他是曾任秦州知州的滕甫的內兄,與範仲淹也有親戚關系,就是跟王安石拉不上鉤。要是能查出關聯,早就傳出來了。

呂惠卿沒有賣關子的想法,若是做了反而有失他參知政事的身份:“是李士寧!”

“……那個假道士?”

韓岡不動聲色,口吻中還語帶戲謔,可是心中已然明了,這件事的確會有些麻煩。因為那位李士寧,是王安石家的座上賓。據說身懷異術,也會寫詩,所以能在京城中的士大夫裏頗吃得開。

在熙寧初年王安石還沒有進京之前,就已經與其有過一段交往,王安石還為他寫過詩。而等到王安石為相,李士寧還在相府之中住過半年,與王雱兄弟也有點交情。而韓岡不喜佛道二教,本身又不會寫詩,雖然見過李士寧的面,當初與王旖成婚時也收了他的禮物,卻根本就沒怎麽搭理過他。

不過也僅僅是麻煩。在韓岡想來,光憑一個李士寧,此案很難將王安石也拖下水。呂惠卿未免有些大驚小怪了。

“假道士?”呂升卿出言反駁,似乎是在彰顯自己的存在感,“玉昆,李士寧可是有著度牒的!”

韓岡失聲笑道:“所謂度牒,片紙而已。拿著兩三百貫買了度牒,可就當真能成為佛門弟子,老聃傳人?”

之前他無意與蘇頌爭辯。不過在眼下的場合,在言辭上,他則不願落上半點下風,得磨到呂惠卿將他的真實目的給說出來。

見到弟弟和韓岡鬥起嘴來,呂惠卿則是悠悠然地喝起了茶,停了一陣,才慢慢地說道:“李士寧是否是假道士故且不談,但他與介甫相公卻是脫不開幹系。審案的沈存中是個軟性子,而範百祿是範鎮的侄子。恐怕有傷。”

“即便李士寧當真涉案,不還有鄧文約在。由他主持,何須擔心?”

韓岡說的似乎是傻話。在座的三人都清楚,在王安石和天子之間,鄧綰會選擇誰那是不需要多問的。鄧綰這位曾經放言“笑罵從汝,好官須我為之”的禦史中丞,之前一直緊隨王安石,是因為天子希望新法不受幹擾。

有件事必須要清楚,禦史的任命與宰相全然無關,是禦史中丞、侍禦史和翰林學士共同舉薦,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限制相權。鄧綰能做到禦史中丞的位置上,不是因為他親附新黨,而是他親附新黨這件事讓天子滿意。

呂升卿呼呼笑了起來,“鄧文約可不會為介甫相公說上半句好話。”

但呂惠卿絕不會認為韓岡的問話之中含著傻氣。當韓岡將視線投過來,他便慢條斯理的端起茶盞,“李士寧涉案,如其確系叛國大罪,當依法論斷。”

韓岡微微一笑:“家嶽最重法度,必不會為私誼而壞國法,更不會包庇叛國重罪。”

“有玉昆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參政當比韓岡更為熟悉家嶽,有參政在,家嶽在江寧也可以安心了。”

李士寧一案,很難動到王安石身上。無論如何,這一案僅僅是趙頊的發泄之舉,而不是改變朝堂政局的風向標,如果當真被牽扯到前任宰相的頭上,如今聲勢浩大的李逢、趙世居謀反案,都會戛然而止。韓岡對此心知肚明,難道呂惠卿會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