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無明(中)(第2/2頁)

昨日從鎮上的驛館送來一封有天子和中書簽押的調令,給了張載一個集賢校理的館職,並命他及早入京。所以書院中人心有點浮動,不知道張載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但幾個主要的弟子,都建議張載領下此項任命,氣學若想發展,就必須將聲望擴大,好將關中氣學推廣到天下去。

張載正說著話,忽然猛地捂著嘴,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好一陣,蘇昞連忙過來拍著背,過來半天,張載才停止了咳嗽。無奈地搖搖頭,生老病死都是躲不過的,張載也自知他的歸期已近:“這個身子也拖不了多久了。”

蘇昞神容一黯,勉強笑道:“京中名醫甚眾,必能有醫治好先生病症的醫師。”

張載沒去理會這明顯的安慰之詞,自己身體自己最是清楚,慨然一笑,為韓岡的努力而感嘆,“只為了這一個集賢校理,玉昆在京城可能又跟他的嶽父鬧開了。”

蘇昞卻笑起來,王安石、韓岡這對翁婿,的確是很有趣:“韓玉昆也幫了王相公不少的忙,想來他們翁婿兩人也不會鬧到分道揚鑣的時候。”

“王介甫也是難做。論起性子執拗,韓玉昆不比他差。”張載輕笑著,他可不是沒見過王安石。

張載說笑著,但蘇昞心頭還有一點不痛快,“韓玉昆和呂微仲好不容易請動了王禹玉,薦先生判國子監,雖說只是進二退一的打算,沒想到王介甫連一個直講都不肯留給先生。”

“不能入國子監其實無妨。豈不聞‘蒙以養正’四字,養其蒙使正者,聖人之功也。國子監中孜孜以求的乃是一個官字,反倒是蒙昧未明的童子,更易導其向道之心。”

張載回頭望望掩隱東側的偏院中,從中正傳出瑯瑯的讀書聲,聲音皆為童稚,讀得又只是論語,一聽就知道這是蒙學中的小學生在讀書。

只是帶著小孩子尖細嗓音的讀書聲,聽在張載的耳朵裏,卻如大禮韶樂一般讓人舒心,“二月蒙學重開,拿著系著蔥的竹竿往窗外拋,這開聰明的風俗,可比舉試前參拜二聖廟更合正道。”

蘇昞默然點頭。儒門弟子參拜聖賢、拜祭祖先,只是一個“敬”字,而不是有所求。為了能考中進士,去拜子路子夏的廟,實在是莫名其妙,的確是偏離正道了。

張載嘆了一口氣,重又振奮起精神來:“《正蒙》一書,已經成書大半,明年當能見全功,希望這部書能讓人多看一看。”

蘇昞半弓腰地行了一禮,正色道:“正蒙數萬言,學生已一一用心記下。但字多難斷,學生鬥膽,敢請以分章區別,以便成誦。不知先生意下何如?”

正蒙一書,是張載畢生心血的結晶,但眼下看來則只能說是殘金碎玉,斷簡殘章。是一句句、一段段言論的集合,條理性並不完備。在蘇炳坤看來,需要重新整理一遍,並加以最基本的注釋。

張載扶著那一株已經枯朽的柏樹,微微笑著,須發在風中輕拂:“小兒抓周,百物俱全,無意條理明之,取者亦難。的確需如季明你所言,區分章節。不過吾作此書,譬如此一枯株,根本枝葉,無不悉備……可也只是枯枝而已,充之榮之,則須爾等之力。”

“……學生明白。”蘇昞略略欠身,張載的意思就是將分章分節的任務交給他們這些弟子,而他本人就不管了。

張載慢慢地向著書院中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話:“上京後,還要再多見一下韓玉昆。他一向偏於自然,俯仰見天地,親手開辟一條蹊徑,又以實物相驗,的確是難得。但須知天地之間不有兩則無一,僅是自然之道,就只得一偏,最後難見其成。”

“學生知道。”蘇昞低聲說道,“不過玉昆不過二十出頭,要做到天人兩道並行不悖,本來就有些難。他能追著其中一門深入考究,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是否是難能可貴,見了他之後就能明白了。”張載呵呵笑了起來,帶著喉間的殘喘。

笑聲中,清風又起,山下的風車轉得更急,軲轆軲轆的,如同車輪,直往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