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國萬裏亦誅除(一)

米彧彎腰穿過低矮的艙門,從船艙裏走出來。

清新的海風吹散了身周來自於艙底的渾濁空氣,來自於海天之間耀眼炫目的光線,讓習慣了艙中黑暗的米彧,在一瞬間閉上了眼睛。

不過他很快又將眼皮張開,並不大的一對眼睛眯縫著。

自從滿載的船進入了珠母海【今北部灣】之後,連著數日都是雨天,今天卻是難得的晴日。海面上反射著陽光,天和海都是澄藍澄藍的,透明一般的寶石光澤,是最上等的吉貝布都染不上的顏色。

幾名水手就在甲板上,連同船老大,都好像很閑的樣子,不是在做事,而是一齊仰著頭,看著桅杆頂部。

米彧隨之擡頭看過去,就在張起的船帆橫桁上,一名瘦小的瞭手兩條腿正踏著橫桁,一只手抓著杆頂,眺望著船頭所對的方向。

過了半刻,那名瞭手低下頭來,拖長了音調有著別扭的口音,悠悠地向下喊著:“看~到~啦!是~海~門~鎮!”

“黃猴兒,到底看清楚了沒有!”船老大不放心地高喊著。

“看~清~楚~啦!就~是~海~門~鎮!”然後他就想真的猴子一般,三兩下就從五六丈高的桅杆頂端翻了下來,如同鴻毛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甲板上。

“到海門了?”米彧欣喜地問道。

渾身黝黑的船老大回頭過來:“米東主,前面就是海門鎮。”

“可是確實無錯?”米彧不放心地追問著。

黃猴兒一下竄過來,高高的顴骨,陷下去的雙頰,凸起的扁嘴,看著的確是個猴兒。不滿地說著,“東翁,小的就是靠這對招子吃飯的,哪裏可能會看錯?!早已經看得分明,旗號就在港口上掛著,哪裏還會有錯!”

米彧長籲了一口氣,說了聲對不住,便又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了好幾聲。他從廣州出發,在船上奔波了十數日,眼下終於到了海門鎮。

幾步沖到船首,瞪圓了雙眼望著依然是海天一線的前路,能否一舉翻身就看今次的運氣了——要麽發財回家還了欠債,要麽幹脆就死在這裏,再不用考慮其他。

福建出身的米彧,過去是在做著棉布轉運的買賣。

福建是八分山林、一分水、一分土,養活不了多少人口。古時少人居住,秦漢時,兩廣都已設立多少郡縣,而福建卻只有海邊的幾座城。而如今,從鄉裏出來經商做買賣的也是數不勝數。

米彧自家鄉出來,就從瓊崖的黎人那裏販來棉布,然後萬裏迢迢地轉運到京城中去,借此養家糊口。江湖上奔波十數載,雖然不能算是大富,可也算得上是小有身家。

不過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自從熙河路開始種植木棉,米彧的棉布生意就是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而自熙河路之後,出產棉布的州縣也越來越多,就是關中、京畿諸路,都有人開始種植木棉,進而紡紗織布。

隴右棉商做事很正道,沒有借著黎人打招牌的意思,打出來的名號就是隴右棉布,靠著優良的品質,幾年下來名聲也遍傳天下。

棉行大行首之一的馮從義,米彧都見過,很直率爽快的一個人,聽說娶了太後家的女兒——這其實沒什麽,比起娶縣主、宗女為妻的京城豪商還有不小的距離——但他是韓岡的姨表兄弟,能與當今宰相拉上關系,二三十年後,多半又能跟著新的宰相。

其他的棉販則是奸猾狡詐的居多,不是偽稱是隴右棉布,就是冒充瓊崖吉貝。

但不管怎麽說,無論是奸商的仿冒品,還是熙河路的競爭者,都是米彧生意日蹙的元兇。物以稀為貴,舊年吉貝布能賣上天價,那是因為數目稀少的緣故。

可如今棉布充斥市場,價格賣得越來越便宜,原本是堪與上等蜀錦相媲美的吉貝布,如今已經快要落到江南蘇錦的價格上去了,整整跌了一半還多。

在去年之前,棉布的價格還沒有低落得太多的時候,米彧的買賣還能保證不虧本,只是賺得少了。而到了去歲,隴右棉商為了將仿冒者擠出市場去,仗著熙河路風調雨順、棉花豐收的機會,一口氣將棉布的價格降了三成。

米彧好不容易到了京城之後,一看價格便傻了眼。他本來是準備做上最後一次,然後就收手換門營生。但這最後一次,就讓他幾乎要傾家蕩產。他手上的真品吉貝布要想賣出去,價格也只能隨行就市的一降再降,能收回一點就是一點。

將舊時天價的吉貝布三文不值兩文的賣出去之後,把運費、人工、商稅、庫房租賃還有間中產生的其余花銷一刨,米彧發現平均一匹布他都要賠上五貫還多。

整整六千余匹吉貝布,米彧折光了自家的一點本錢不說,還將從親戚朋友那裏的借款全都賠了個一幹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