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進退地(十二)

“是嗎?小弟這邊都還不知道呢。”韓岡嘖了一聲。

王安石是退職的宰相,若是晉爵為舒國公,從地位上已經與韓國公富弼、潞國公文彥博相當,同為元老重臣了。

不過國也有大中小之分,三六九等,在官場上是免不了的。秦、晉、魏、韓這樣的是大國,而王安石的舒國則是小國。第一次封國公,只會是小國,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晉封,才會逐步上升。文彥博只封過一次,所以他的潞國公並不比王安石的舒國要強,而富弼則是第一次祁國公,第二次鄭國公,第三次才升到如今的韓國公。

“以介甫相公的資望,國公已是來得遲了。”章惇聲音壓低了點,“只是相公求轉宮觀,是否打算就此致仕?”

韓岡哪裏有機會與王安石聊這些。他回京時,王安石早就走了。不過從王安石留下的書信上看,還能勉強揣摩到他的一點心思,“家嶽當是無意再掌朝政,京中十年,早已心血耗盡、油盡燈枯。最後的那半年,小弟沒有看到,子厚兄應該看到了吧?”

章惇默然點頭。去年從夏天開始,直到王安石離任——也就在韓岡返回京城之前的幾個月——因為王雱和王安國一兩年間接連病逝,王安石一下老了許多。

再加上在政事上,又與趙頊又產生了許多分歧,使得王安石甚至都在嘆著若有三分相從也是好的,遠遠不能跟熙寧初年時相比。韓岡說他是心血耗盡,油盡燈枯,那是一點也沒有說錯,也絲毫沒有誇張。

韓岡嘆了一聲,也不諱言,“家嶽如今當是心在江湖山野之間,已無東山再起之念。再不可能像熙寧八年的時候那樣,應詔復出,重鎮朝堂。”

章惇雖說算不上失望,但也是一聲長嘆。王安石一手創立了新法,用了近十年的時間,讓原本屢受西北二虜所欺的大宋,反過來讓兩國必須聯手才能抵抗。富國強兵的初願,王安石已經為天子實現了,但他現在卻無法享受到變法成功給他帶來的榮光。

但章惇也不能說什麽,韓岡也不會說什麽。坐在帝位之上,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人物。

王安石的離開,根子就在天子身上。不論做得多好,一旦天子覺得用不上了,立刻就會被拋開,也就是給個虛名,讓人贊頌著天子的慷慨。別說眼下坐在禦榻上的這一位,就是被人人贊頌的仁宗皇帝,不也是這樣?慶歷新政的土崩瓦解,難道不是仁宗皇帝認為不需要了,才讓呂夷簡得手?

上觀諸史,帝王莫不如此。熟讀史書的士人,早就該見怪不怪了。

心情低落,讓章惇無心再提及回到江寧養老的王安石,只提醒韓岡道:“玉昆,你還是要小心沈括。此人雖是才高,卻是素無信義。可用不可信,如果兩府之中有人壓下來,他當能在背後捅你一刀。”

章惇對沈括成見已深,韓岡忍不住有些覺得好笑,不過他也不為沈括辯護,點點頭,“小弟明白。”

“不要不以為然,”章惇看這韓岡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忍不住多提醒了他一句,“介甫相公剛走,他就去奉承吳沖卿,見風使舵得這麽伶俐,你可曾見有誰有他一半的本事?”

見章惇說得鄭重,韓岡也不得不嚴肅起來,“子厚兄放心,小弟自是會小心謹慎防備著。”

章惇神色放松了一點,在他看來,韓岡是沒吃過虧,所以自信過度,正常吃一塹長一智,要慢慢歷練出來,不過以他跟韓岡的交情,該提醒還是得提醒,“還有洛陽,想想西京禦史台,想想西京留守,那裏可是虎穴狼窩。玉昆你去了京西,更是要小心,不要給人尋出錯來。”

韓岡再點頭,京西轉運司的治所就在洛陽,洛陽城中的文彥博、富弼、司馬光這一幹元老重臣,比起方城埡口要險峻百倍都不止,這一次他的態度端正無比:“小弟理會得。”

……

沈括正在收拾自己的書房。

已經定下了去唐州擔任知州,這間專供三司使居住的宅子,也該讓出來了。

家裏的仆婢,除了少數一部分是簽了賣身契,其余大半就是在京城雇傭的,現在都發遣了出去,再有就是家中的清客,這兩天用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也走了一多半。

不過這都不是沈括自己收拾書房的主因。

其實放在書房裏的藏書都已經收拾好了,珍貴的孤本和手抄本,趁著日頭好,曬過一天之後,小心地放進了箱子裏,與家中的一些珍貴的器皿財物放在一起,綁在車上。

剩下的幾千卷皆是刻印本,多半是國子監版,還有一些則是出自杭州的印書坊,至於粗制濫造、市面上泛濫最多的福建版,只有幾本,要不是書卷本身內容的難得一見,沈括這名有名的藏書家也不會將之收入自己的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