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進退地(十三)

梅花已謝,桃杏正濃,當春風在洛陽城中舞起來的時候,一張短短的信箋擺在富弼的面前。

禦制的粉箋銷金紙上,只有寥寥數行草字。觀其內容,也不過是設了一個詩酒之會,以耆英為名,邀請富弼與會。

類似的請帖富弼年年都能收到,作為前任宰相,國中有數的元老重臣,地位和身份都讓他成為最受歡迎的賓客。但富弼點頭答應的時候寥寥無幾,很多次都是看過一遍後,就讓兒子富紹庭寫了婉拒的回帖。

不過這一次,發起之人卻是富弼的老朋友,新近來洛陽上任不久的文彥博——“凡所謂慕於樂天者,以其志趣高逸也,奚必數與地之襲焉。”說是要承襲白居易白樂天當年退居洛陽,設九老會悠遊林下的志趣,於今日設耆英會。

“文寬夫當真有雅興,五老會聚了,同甲會開了,今天終於想起來找為父了。”富弼將文彥博的信望身前的幾案上一丟,擡頭望著肅立在身前的兒子,考試一般地問著,“你說,他是在想什麽?”

富紹庭張開口,吭吭哧哧了半天,卻是說不出話來。他的老父既然如此相問,就代表文彥博的舉動必有其深意,只是他想不明白,這深意究竟在何處。

過了好一陣,方才沒有什麽自信地說著:“五老會有範景仁【範鎮】、張仲巽【張宗益】、張昌言【張問】、史子熙【史炤】,同甲會有司馬伯康【司馬旦】、程伯溫【程珦】和席君從【席汝言】,皆是反對新法的老臣,在西京廣有聲望,或許有心合眾人之力,打動天子。”

“都被人從東京趕出來了,西京中的聲望又算個什麽?要打動天子早就打動了。”自家的兒子才僅中人,勉強做個守牗之犬,絕非是龍虎之輩,聽到回答的富弼連失望的力氣都沒有,瞥了眼苦思冥想得臉色漲紅的富紹庭:“文寬夫是初來乍到,找些人來壯聲威,打算跟為父分庭抗禮來著。”

富紹庭有些吃驚,感覺難以置信。但富弼卻是對文彥博的為人了解甚深,並不覺得自己是冤枉了文彥博。

在文彥博來洛陽之前,他富弼絕對是西京老臣中的第一人,但文彥博一來,第一第二就要爭個高下了。

富弼冷笑著。他都在洛陽幾年了,卻沒玩過這一出。尋常也有詩會,卻從沒想過要弄出個名目來。

也就文彥博有意思,到任後就招了幾個致仕的老臣來做五老會、同甲會,洛陽有點聲望的耆老舊臣一個個都被他邀請,就是把他富彥國給落在外面。直到人都請遍了,方才再攜勝勢來邀請自己。

“五老會請的範景仁、張仲巽、張昌言、史子熙,皆在洛陽住得久了。前兩天的同甲會,又請了司馬十二的兄長、二程的老子,那席君從倒算是添頭。”富弼一個個數來,“如今要辦耆英會,就變成了尚齒不尚官。以齒序論,前面請的那幾位,都得以為父為長,人情也送了來,人望也得了來。這一套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還不愧是文寬夫。”

最後他揚起胡須哈哈大笑,“‘西都舊士女,白首佇瞻公’,天子逐人不遺余力,‘身在洛陽心魏闕,願傾丹懇上公車’,文寬夫和詩時也都這麽說酸話了,你說他還會指望能卷土重來?”

“西都舊士女,白首佇瞻公”;“身在洛陽心魏闕,願傾丹懇上公車。”富紹庭並非孤陋寡聞之輩,這兩句分別出自於文彥博去年轉調西京河南府,離京辭行時,天子的贈詩和他本人的回贈。

兩首詩看著是君臣相得,天子恭維文彥博是“四紀忠勞著,三朝聞望隆。”,西京之人翹首以待,而文彥博的詩中用“康時有志才終短,報國無功術已疏”表示自己的謙虛,又用“身在洛陽”兩句,表達對天子的依依不舍。

可只要往深裏一想,就是天子等不及地在趕人,而文彥博則是滿心不情願地吐酸水。於唱和之間,也能看得出文彥博的一顆心還放在朝堂上。

眼下在洛陽城中布宴席,設詩會,白居易的九老會是珠玉在前,但文彥博學來,卻有讓人有效顰之感。

聽出父親話中全然不掩譏諷之意,把文彥博的一點小心思刨開來晾在太陽底下曬著,富紹庭小心翼翼地問著,“大人是不是想要推掉?”

“推掉?為什麽要推掉?”富弼一拍臥榻,反問著兒子,“當然得去!難得春暖花開的好時節,為父也不知能再過上幾次了,怎麽能放過?不過得請他文寬夫過來,這耆英會的第一回,就在家裏的園子裏開。這兩日正好漪嵐亭畔桃杏花開正艷,又有楊柳隨風,卻是個觀花飲酒的好時節。”他拍拍腿腳,“這條腿走不了遠路,還是在家裏方便。”

富弼說完,擡頭再瞅瞅兒子,富紹庭正忙不叠地點頭稱是。老宰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連察言觀色都如此遲鈍,入了朝堂定然會被人欺,也就是勝在老實,不會欺淩族人,守著家業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