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了無舊客伴清談(三)

天陰著,細雪若有若無,從雲層中灑落,又隨著微風散開。

雪粒細細的,不像柳絮,卻似鹽末,落入大地,瞬息便不見了蹤影。

冬日清晨的空氣,沒有因為降雪而變得濕潤,幹冷而又清爽。

天色已經大亮,菜市早就喧鬧了起來,賣湯餅和炊餅的攤子在街邊隔著不遠就是一攤,章惇望望東十字大街的方向,“鬼市子差不多要散了。”

韓岡與章惇並肩走著:“聽說鬼市子中杜家的羊頭湯有名得很,黃幺兒的赤白腰子也是一絕,要不要去嘗一嘗?”

章惇不舍地望了一眼遠方,搖頭:“算了,到了那裏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將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好了。”

鬼市子就是城中早市,開在潘樓東面的東十字大街,五更開張,天明收場,賣些古董書畫還有衣物飾品,貨物的來歷,有的合法,有的則不是那麽幹凈,並不是正經去處。不過到了天亮之後,就變成了早點一條街。

不過鬼市子裏面賣的早點,有不少在東京城中都有些名氣,連宮裏都派人出來買過,章惇和韓岡都很熟悉。

只是離得太遠了,韓岡和章惇就汴水水邊散步,等著城門的開啟。而東十字大街則是在數裏開外。下著雪,走過去都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臘月不是出行的好日子,章惇是剛剛辭位的樞密副使,要出知池州,就算他拖到年後,過了上元節再南下,天子都要給他這份體面。

可章惇從樞密副使,變成了池州知州,門庭一下就冷落起來,也是讓人灰心喪氣。身居高位,突然間落入深淵,這是心高氣傲的章惇所不願面對的。與其留在京城丟人現眼,還不如早一步離開的好。

據韓岡所知,王韶的情況也差不多。

自從由京城回到南方之後,王韶身體似乎一直不太好。上次還寫信回來,問著在南方濕潤之地該怎麽保養,不過韓岡覺得他的情況應該是心情上的問題,江西人問陜西人在南方怎麽養生,根本是個笑話。但也不能說不對,畢竟韓岡的名氣在。

王韶當年考上進士後,就棄官不做,遊歷陜西。他不屑做瑣事,摒棄普通官員按部就班的路線,選擇了更為艱難,但收獲也更為豐厚的道路。而他也用才能和功績證明了自己的選擇,在嘉祐二年的進士中,他第一個晉身兩府,比呂惠卿還要早三年,聲威一時無兩。

只是到了現在,去職出外,心氣高傲的王韶,失落感只會比眼下的章惇更為強烈。即使王韶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朝堂中,日後也還有重新返回兩府的希望,但心情上的巨大落差還是免不了的。韓岡只希望他能放寬心,否則那樣的心情對身體不會有好處。

韓岡陪著章惇在汴河邊漫步著。現在兩名天下聞名的重臣,都是穿著一襲襕衫,外面套了半新不舊的綽子,看著就像兩個東京城中最為常見的不第士人,一大早起來,借著早上清醒的頭腦,沿著河道回憶昨日的功課。

汴水之濱的碼頭,從清早就開始就是一片忙碌。

行駛在冬季的汴水上的不是船只,而是一輛輛雪橇車。當年用來緊急運送綱糧的雪橇車,如今已經成了冬日隨處可見的一景。安靜地泊在碼頭邊,卸貨裝車,通過軌道運往不遠處的倉庫。

章惇的雙眼追逐著在軌道上穿梭的車輛:“從港口到礦山,再從礦山到方城,如今又從方城到河北。玉昆你的這軌道可比飛船更能派得上用場,薛師正【薛向】言其可當十萬大軍,並非誇大之語。”

“還早得很呐。”韓岡搖頭,“河北軌道七百裏路,修起來就不容易,運行起來問題還會更多。”

章惇偏頭看著一步外的韓岡:“以玉昆的胸襟,眼光所及應該不止河北、京西。”

“只是有些想法而已。”韓岡謙虛了一句,“小弟最想看到的是天下州郡都有順暢的交通聯絡,讓朝廷的政令能用最快的速度抵達最邊遠的州郡,能讓官軍在最短的時間,進駐到每一處遇敵的邊疆。”

他指著腳邊凍結的水面:“說到運輸,水道其實是最好的,運力大、耗用少。但天下地勢起伏萬端,水道不通的地方,最好修造軌道作為替代。”

“朝廷的錢糧不一定能供給得上。”

“軌道貨運收入不少。通過第一條的收入,來推動第二條軌道的建設,等第二條建成,又可以用來推動第三條軌道的建設。”韓岡頓了一下,“而且也不一定全都要官府攥在手中,以官政、行旅、商事往來的多寡,區分幹線、支線。幹線收歸官有,支線交予民間。抓大放小嘛……”

“兩位員外,小人這裏有熱騰騰的炊餅,可要來上一塊!”一聲吆喝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兩人一起循聲望過去,離著兩人不遠,是個五短身材的小販,挑著個擔子,歇在路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