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了無舊客伴清談(四)

韓岡裝糊塗,章惇卻不會信他真的聽不明白,“有些話,玉昆你是說得太多了。所謂畫蛇添足,要是玉昆你能藏去一半話,這一次的風波也會小一點。”

他霍然站定,一下變得銳利的眼神壓著韓岡:“別說什麽不想欺隱,不想遮掩師長的功德,要是你那位孫師當真有心功名,這麽多年來,早就該站出來了。你將人痘之法瞞了十年,從道理上,沒人敢說你有錯,禦史台中這一次也的確沒人敢在這方面做文章,而天子,更是不能以此降罪於你。但在天子留下一根刺,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事。這一根刺的分量,在許多關鍵的時候,能一下改變天子心中的決斷。玉昆……你是聚九州之鐵,鑄此一錯啊!”

韓岡也站定了,毫不動搖地與章惇對視,“小弟也不瞞子厚兄,在決定怎麽說之前,韓岡是猶豫了很久,不過權衡利弊之下,還是選擇了現在的做法。不敢貪師長之功為己功,這的確只是一部分理由。更重要的,小弟只是想表明,莫說是師長,就是真仙,也不能是說什麽就信什麽。必須是有所思,有所辨。做學問嘛,必先博學之,繼而審問之,而後慎思之、明辨之,最後一切了然於胸,方可篤行之!”

“……聽說洛陽的小程已經進關中了?還有藍田呂家為其鼓吹?”章惇默然片刻,問道。

韓岡沉默地點了點頭。

章惇搖了搖頭,忽而一笑:“還是明白不了你的想法。不過有玉昆你在,氣學大興可期。”

韓岡同是搖頭,發自內心的感慨,“還差得遠啊!”

此時雪停了,天色漸漸亮了,雲層也一點點變得發白。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一天的奔忙也開始了,路上的馬車多了起來。

章惇的雙眼追逐著一輛四輪馬車——這是近兩年軌道車出現之後,才在京城中興起的。

“聽說軍器監已經造出了鐵輪車了。車輪外裝設鐵瓦,車輪內轂以方形鐵條為車鐧。能耐磨損,使用可以長久。”

“鐵輪車?”韓岡一臉驚訝,“都做到這一步了?”他都沒想到,軍器監在鋼鐵制造上的技術進步,竟然已經到了這一步。

“玉昆你還不知道。”章惇見韓岡搖頭,笑道:“玉昆你頒下的懸賞,天子也認可了。這幾年,軍器監的工匠們為了一個官身,哪個會不拼命?”

他沖著韓岡又笑了笑:“不過現在還只有個鐵輪車,不知玉昆你所說的鐵船什麽時候能問世?”

“……恐怕還要很長時間。”韓岡聲音略沉,“都得熬時間……”

“愚兄的情況跟玉昆你一樣,年資淺薄,都得再熬上一陣了。”章惇對著天空嘆了一口長氣,“終比不上呂吉甫的運氣。”

章惇現在才四十四歲,過了年四十五。盡管比之韓岡的確年長許多,甚至可以算是兩輩人,但在宰執官中,依然年輕得讓人嫉妒。

呂惠卿四十七歲,做了四年多的執政,但他想要升任宰相,恐怕還要有番不小的波折,甚至說成是狂濤巨浪也可以,不一定能渡得過去。

“呂吉甫的手實法已經推行有一陣子了。”韓岡低聲說著。

章惇轉頭過來,微帶諷刺地笑說著:“玉昆你之前是京西都轉運使吧?”

“之前在京西,心思一直放在襄漢漕運和種痘法上,這些事全都丟給了下面的人去管,也沒得去多問。”

章惇搖搖頭:“呂吉甫的情況不太妙……玉昆你在京西,不理手實法之事,應當也不只是忙得沒有時間吧?”

韓岡也不瞞章惇:“免役法、便民貸、市易法,對富戶已經是刮了一層又一層。不是不能刮,而是太招人恨,家嶽鎮得住,可呂吉甫他壓不住陣腳啊。前面幾條法度已經將富戶的浮財刮得大半下來,該見好就收,省得人家拼命。可呂吉甫倒好,現在還要將人的命根子都要剮下來,能不狗急跳墻嗎?”

手實法是讓百姓自己申報家產,以確定戶等和稅負,基本上是針對富戶的。先不說自住的房屋和非租佃取息的自耕田只折算成實際價值的五分之一,就是呂惠卿為防止財產申報不實,張榜鼓勵告發,告發成功的以隱瞞的財產三分之一來犒賞告發者,也是明明白白盯著富戶。

試問有幾人會去告四等戶、五等戶隱瞞財產?告一次還不一定能拿回一兩貫的獎勵。全是盯著一等戶、二等戶來,甚至膽子大的,盯著形勢戶和官戶。

這是動搖官紳們的根基,將他們變成眾矢之的。地方上的反彈,可想而知。現在反對手實法的第一條,就是敗壞地方風氣,儒家重教化,敗壞風氣的罪名呂惠卿壓不住;第二就是借助民田買賣頻繁,不易計算來做理由。軟硬兼施,抵制呂惠卿的手實法。

前天在崇政殿上,韓岡就發現呂惠卿太過於沉默了,這個他一向喜歡統掌大權的性子完全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