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六)

呂大鈞點點頭:“所以韓岡等了十年,直到在廣西發現了牛痘,才命人去驗證。功效確鑿無疑之後,方才公諸於世。那麽愚兄再問與叔你……”

“二哥!”呂大臨直接打斷了呂大鈞的問話,“換做是小弟,當是發現不了牛痘之事,不用談什麽公諸於世了!小弟論才論能,的確都不如韓岡,這一點,小弟無意否認!”

“只是向道之心絕不輸人?”呂大鈞輕聲一笑,就像呂大臨知道他想問什麽一樣,他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想說什麽。呂大鈞收起笑容,正色問道,“那韓岡是為了什麽才將人痘和牛痘之術說得那麽明白?只說牛痘難道不是可以免去結怨天子的危殆?而且韓岡運氣還不好,直接撞上了七皇子建國公因痘瘡而死。換做是與叔你,會說得這麽明白嗎?”

隨著呂大鈞的問題,院中陷入了沉寂,只有身後酒宴正是熱火朝天的大廳,傳來陣陣荒腔走板的小調,端著酒菜的仆役從門中魚貫而入,而捧著空菜碟和酒壺的仆人則魚貫而出。

呂大鈞皺著眉向身後看了一眼,拉著兄弟往僻靜的地方走去。呂大臨沉默的隨著呂大鈞的步伐,久久不能回答。

呂大鈞也不等呂大臨的回答了,他邊走邊說:“有望宰執,卻近乎於放棄了未來晉身兩府的機會,寧可開罪天子,也要推廣他的大道。韓岡向道之心,不比與叔你稍差!”

“二哥此言差矣!”呂大臨絕不會承認自己跟韓岡有哪裏相似,站定了:“小弟自知學問淺薄,如今乃是求道,而韓岡則是要將自己旁門之術,直接標榜為大道、正道!”他的聲音因憤怒而大了起來,“韓岡之學,只得一偏。他的筆記,二哥你不是也看過了嗎,裏面有幾句涉及經義?!”

韓岡前些日子遣人將他的新書《桂窗叢談》送到橫渠書院蘇昞處,書院中的學子當時是人人傳抄。一個月的時間,雖不能說在關中士林傳揚開了,但以呂大鈞的身份,手上拿到一份抄本卻不足為奇。

呂大鈞知道,呂大臨手中也有一份抄本。他瞥了弟弟一眼,無月的朔日,只有黯淡的燈光,看不出呂大臨臉上的表情。

“見過人家蓋屋建宅嗎?”此時兩人已經站在了院墻邊,呂大鈞指著一丈高的墻壁,“總是先要將地面給夯實了,然後才會立柱架梁、砌磚夯土。數丈高的樓閣,都是從地基開始。韓岡也是一般。他從身邊事說起,螟蛉義子的謬誤、浮力的原理、彩虹的真相,乃至牛痘的發現,一點一滴都是圍繞著‘格物致知’四個字而來。看著不涉大道,可都是在為他的學術夯築地基,等到有一天,韓岡正式開始涉及天人大道,那便是水到渠成,無物再可阻擋!”

“也要他能做到!”聽到兄長對韓岡所作所為的推測,呂大臨毫不動搖,“在經義上,他還差得遠!”

“日漸日新,以韓岡之材,難道還不能學嗎?!”呂大鈞質問道:“韓岡不及而立。至少有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的時間,去補充,去完善,最後去宣講他的氣學。你若是有心堅持自己的大道,日後必然會有幾十年的時間與他相爭,這個準備,你做好了沒有?!”

呂大臨眼神凝定如鋼,無所畏懼地與呂大鈞對視著,一字一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愚兄不是要阻攔你。在正叔先生門下,愚兄也所得甚多。聞道有先後,達者即為師。正叔先生即是達者,愚兄雖是年長,卻是遠遠不如,所以正叔先生講學時,也是洗耳恭聽,最後深有所得。”呂大鈞頓了一頓,“而韓岡年雖少,但在格物致知四個字上,亦是達者,試問與叔你,在此一節上有他看得透嗎?”

呂大臨張口欲辯,卻被呂大鈞給打斷了,“與叔你既然認為韓岡所學不正,那就得想辦法去駁斥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須認清你的對手,去好好想一想你的對手的長處,去深入了解過他的觀點……甚至去學習他的道、他的術,而不是一味的排斥。排斥韓岡的所言種種,並不代表你就贏了,只會讓人認為你淺薄!”

呂大鈞的一番話如同狂風驟雨般劈頭蓋臉砸向呂大臨,而呂大臨的神色則是愈見冷漠,卻沒有任何屈服的神色。

呂大鈞都有點口幹舌燥了,但他依然堅持:“如果你有秦始皇的本事,能焚書坑儒倒也罷了。可你壓不了韓岡,相反的,韓岡日後還能輕易壓倒你。等他坐上宰相的位置,如今正當紅的新學,不是被韓氏氣學所頂替,就是兩者並行。到時候,你站在哪裏?”他嘆了一聲,“韓岡當日致書關中,將與叔你寫的行狀一番宣揚。幾封信一出,氣學門下頓時同仇敵愾,一下就被他凝聚住了人心。現在關中士林,人人都知道,韓岡是氣學赤幟,日後必能承襲子厚先生之教,為氣學光大門楣。故而人心不散,門庭猶在。而你現在,又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