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二)

“是不是李資深這個月沒人可彈劾了,怕被罰辱台錢……怎麽掉到碗裏的都當成肉了。”韓岡對過來稟事,順便通報新聞的下屬笑道,“他堂堂新任禦史中丞,不在兩府中找個人,好歹也得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怎麽挑了個直史館的知州?”

來稟事的官員,是衙中的勾當公事,四十多歲的選人,幾乎沒有升上去的可能。不過在衙門中久了,說話、辦事也使得力,更會討好上司。

他聞言便賠笑道:“蘇子瞻天下聞名,過去又曾惡了李中丞。李中丞如今用事,自是要先拿名氣大、又有舊怨的開刀。”

“怕也是不敢在朝堂裏面鬧,否則耽擱了伐夏之事,李定他也吃罪不起。”韓岡嘖了嘖嘴,他可是不怕亂說話。

勾當公事登時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腦袋連連點著:“龍圖之言讓下官茅塞頓開,當是如此,當是如此。”

韓岡瞥了他一眼,“你們這些在京師衙門裏混老了事的,想不到才有鬼!”

勾當公事連忙道,“小人愚魯得很,委實沒想通。”

李定彈劾蘇軾,對京師的官吏們來說,也就是當個聊天的談資而已。

禦史言事定有時限,時限之內如果沒有上彈章,那就是不合格,要被罰辱台錢。烏台中人咬人不稀奇,不咬人那才是新聞。

韓岡身上的彈章,數一數能有上百本,而兩府中人更是只多不少。被禦史中丞盯上,也不是什麽稀罕事,誰也沒放在心上。

拿起勾當公事送來的公文,韓岡翻了翻,是環慶路發文來給路中的騎兵要馬。

不過並不是戰鬥時的戰馬,而是平常行軍時的騎乘馬。經過了幾年的茶馬互市,陜西緣邊五路的騎兵,已經勉強能做到一人雙馬,或是一馬一驢。不過平時多有了缺額,補起來不容易,趁著眼下朝廷要用兵於北的機會,便把手伸出來唱蓮花落了。

“寄養在沙苑監的軍馬,還有四千一百匹吧?”韓岡問道。

“四千一百一十九匹。”

“一千一百匹軍馬的缺額給環慶路補上。調一千兩百匹過去,省得半路死了,還要來打饑荒。”韓岡說著,提筆在公文上寫下了自己的意見。

“龍圖!”勾當公事驚訝地叫了一聲,“給三五百匹就夠了!”

韓岡筆沒停,隨口問道:“為什麽?”

勾當公事急著道:“下面的人一貫地獅子大開口,說是要一千一百匹,其實都可以打個折扣的。”

“這是打仗,不是斤斤計較地算賬。”韓岡擡起頭,臉上不變的微笑,卻已經由和煦變得讓人心中發寒,他聲音輕柔:“寧可多配,不能少配。戰時的損耗是平常的十倍都不止。而且配了少了,出了事,前線推卸責任就有地方了。你也是衙中老吏,這點事不應該要人教啊。”

韓岡的話夠誅心了,方才還言笑不拘,轉眼間把下屬嚇得臉色發青。

之前韓岡借韓縝的手整頓衙中綱紀,已經給這裏的官吏一個警鐘,他雖說不想多管事,但若有人將他當成可以糊弄的糊塗官,就別怪他韓岡下手不講人情了。

“跟外面都說一說,平常倒算了,如今是非常之時,誰敢不長眼睛的亂伸手,下場如何,自己心裏應該清楚。”韓岡揮揮手讓下屬退下。

勾當公事拿了韓岡的批文連忙就退了出去。

韓岡盯著他的背後冷哼了一聲,群牧司裏的官吏慣會靠山吃山,上百萬貫的年均投入、上百萬畝的牧監土地,出產的戰馬連一個馬軍指揮都配不齊。王安石逼得沒辦法,才去另起爐灶行保馬法。如果真以律法來定罪,這些官吏全殺了或許有冤枉的,隔一個殺一個,肯定有漏網的。

方才此人要真是忠心投靠自己,肯定還會多勸兩句,而不是被嚇了一下後,就閉嘴不再多言,說不定私底下還要發狠看自己的笑話。

看到環慶路得馬如此輕易,過上一段日子,肯定就有其他幾路伸手過來要馬。這件事也不難預測,誰要是以為他沒辦法處置,就實在太小瞧他韓玉昆了。

既然韓縝現在忙著樞密院中的差事,群牧司暫時由自己負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就得好好整一整。雖不說控制在手裏,但也要做到說話算話才是。

而且韓岡靜極思動,閑在家中讀三蘇父子的史論,實在是沒什麽意思。而儒學上的水平,也不是坐在家中死讀書能培養出來的。

想到三蘇的史論,韓岡便想起了倒黴的蘇軾。仇家李定任了禦史中丞,被當成了開門紅,一下就被咬上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蘇軾本人也有責任。與李定的仇怨,可是他自己惹上身的。

想想當年李定不為生母服喪的一樁公案,挑起來的是反對變法且利益相關的舊黨,可將氣氛炒熱起來的,卻是事不關己的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