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一)

韓岡一番雄論,王旖沉默了一陣之後,輕聲道:“官人這番話,該是在朝堂上說的。”

韓岡猛然間哈哈大笑:“這個道理,你當天子不知道,你當群臣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為夫前面說過了,知易行難。道理人人都懂,可想要做到,不知有多少道難關要過。商鞅變法,秦人因此富強,法度就那些,都是擺在明面上的,為什麽山東六國死到臨頭還不去學?依樣畫葫蘆也成啊……實在是學不來!”

他搖著頭:“嶽父變法,還遠遠沒有到商鞅的地步,就已經是天下沸騰了。這是利益之爭,所謂善財難舍,有幾人能舍小家為大家?為夫都沒那麽無私,只是想要做到公私兩便而已。像秦孝公和商鞅那般殺得人頭滾滾,山東六國做不到,嶽父也做不到。所以眼下就只能跌跌撞撞,嶽父的境遇,也與此有關。”

王旖沉默了下來,如今國勢昌盛,按理說是自家父親主導變法之功。連丈夫都說,沒有父親在朝中的鼎力支持,河湟開邊不可能成功,沒有新法富國強兵,交趾不可能平定。但父親不及六旬就不得不出居金陵,日後回到京師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所謂變法,從本質上說,就是改易利益歸屬。所以嶽父說變法之要在於理財,就是這個道理。一旦變法,在一部分人得利之時,總會有另一部分人失去他們的利益。商鞅變法,得利者秦王,失利者則是一幹卿大夫,無軍功不得授爵,公卿大夫們哪能不恨商鞅?嶽父的變法,得利者天子,失利者是誰,就不必為夫說了吧?”

“難道爹爹推行新法,百姓沒有得利?”王旖驚訝地問道,“官人也認為爹爹是與民爭利?!”

“與民爭利的民和平民的民不是一回事。普通百姓能吃飽就不錯了,僅剩的一點油水刮下來,說不定會官逼民反。有恒產者有恒心,沒了產業家當,鋌而走險就沒了顧忌了。嶽父何曾做得那麽絕?嶽父爭的利,絕大多數都是來自人數只占小半的富民。但凡攻擊嶽父與民爭利的,多是拉著與平民百姓為幌子,為個人私利張目罷了……”

“司馬君實清介,從沒聽爹爹說過他品行上有過錯。還有子厚先生他們,都不是謀求私利之人。”王旖很是正直地為人辯護。

“這裏的個人私利,不是一個人的私利,而是他代表的一個群體的私利。也許作為赤幟的某人會很清正,但是他所要維護的那群人呢?就是子厚、天祺、伯淳和正叔幾位先生,他們都是糊裏糊塗地幫了人出來打旗打鼓。文太師不是說過嗎?‘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原來如此。”王旖對丈夫的話全盤接受了下來,“原來他們反對爹爹,都是為了一己私利……”

“在軍國政事上,私德從來都是枝節。只要能順便記得幫百姓一把,不是認為盤剝民力是理所當然,就已經是很難得了。”韓岡雙目清冷,盯著前方的虛空,犀利如刀的眼神仿佛能扒皮抽骨,將人看到了骨頭裏一般,“可惜這樣的士大夫實在是少。”

王旖不太喜歡丈夫現在的表情,勉強地轉過話題,“那官人不喜蘇子瞻的詩詞,就是因為他說過出來做官就是為了享受?”

“誰說的,最近的詩作為夫還是很喜歡的,只是不喜他早年的作品。”韓岡辯解道,他前生所喜歡的東坡詩詞,在眼下只出現了一半,都是出外任官之後的所作,“蘇子瞻早年的詩詞,也就只是有文采而已。同是詠明妃,他的那一篇就遠比不上嶽父之作,失之淺薄。”

同樣是詠王昭君,王安石的兩首《明妃曲》傳唱一時,人人爭相唱和,就是司馬光都和了一首。“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前一首,嘆世事如一,無論中外;後一首甚至藏了良禽擇木而棲,臣亦能擇君的想法。而蘇軾的“誰知去鄉國,萬裏為胡鬼。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當時憂色衰。”說淺薄已經是很寬容了。

而且蘇軾在反對改變役法時也說過,沒了服衙前役,在官員家中免費做工的百姓,官員家中就未免顯得“雕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為了取樂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天子和國家做事。

按照後世的話說,早年的蘇軾,缺乏人文主義的關懷,對百姓只是掛在嘴邊的符號而已,觸犯到自己的利益就會抱怨起來。直到出外後,在外任職數年,才有了些改變。

“蘇子瞻近來的作品,佳作連連。‘明月夜、短松岡。’可不是尋常筆力能寫出來的。”

“倒也是。”王旖點點頭,蘇軾的這一首悼亡詞,傷痛感懷之處不輸元稹,意境則猶有過之。此一篇一出世,便在旬月間傳遍了大河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