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七)

韓岡眼看著天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中只覺得好笑。

王珪此前迎合聖意,借用天子的權威壓得一眾執政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曲意迎合,說起來沒有哪個是心甘情願的。

即便是元絳,難道這只老狐狸當真願意事事順從王珪不成?執政不是宰相家的走馬狗!

若是今日靈州已然克復,沒人會跟王珪為敵,只能選擇暫避鋒芒。但現在既然已經敗了,哪裏還會願意給王珪翻身的機會?哪個不想趁勢撿個大便宜?

看看呂公著、呂惠卿和元絳,誰人不是眼中帶著熬夜的血絲,眼袋浮凸,下眼瞼帶著青黑色。肯定是在拒絕了聖諭之後,招了親信幕僚一直商議到上朝前。

不過王珪也有優勢,他獨自奉召入宮,也就意味著他跟趙頊有了兩個時辰的商議時間。看模樣、聽說話,他們兩位是不甘心就此認輸,還想賭上一把來回本——標準的賭徒心理。

韓岡聽著上面的宰執們爭來爭去,自己則是老老實實地待著,他是列席會議,不是出席,絕對不會主動發言。反正他看趙頊的樣子,應該快忍不住了。

趙頊的視線的確不時地掃過韓岡的身上。他一邊聽著執政們各持己見的議論,一邊關注著韓岡。只見韓岡始終低眉順眼地垂首坐著,半點也看不到插話建言的打算。

因為韓岡此前一直都反對攻擊興靈,也說了一些讓人不痛快的話,如今他的烏鴉嘴一一應證,趙頊只覺得面上無光,看見韓岡在面前就感覺不舒服。

其實趙頊並不想招韓岡上殿議事,可如今的局勢,與當初郭逵和韓岡的預言別無二致。現在郭逵坐鎮河北,只有一個韓岡在朝中,趙頊卻不能不征詢他的意見,亦不敢不征詢——不過一時之氣,總比不上國事重要。

趙頊瞅了韓岡半天,韓岡卻垂著眼皮,身形自坐下後似乎就沒動彈過,讓趙頊想打個眼色都沒辦法。

王珪和呂公著越爭越激烈,而呂惠卿和元絳多多少少又偏幫呂公著,趙頊見磨蹭不下去了,只能開口:“韓卿。如今西北戰局,不知你有何看法。”

韓岡眨了下眼睛,腰背又直了一點,從方才的木雕狀態終於變回活人。

殿中君臣的視線齊集韓岡身上。韓岡站了起來,持笏向趙頊拱手道:“以臣愚見,靈州之敗,首先在於孤軍深入,十萬軍匯聚城下,而友軍則遠在千裏之外,加之糧道綿長,一敗便不可收拾。兵法有雲,未慮勝、先慮敗。勝而不驕、敗而不亂,方可謂之用兵如法。靈州之敗,乃是不合兵法正道的緣故。”

趙頊沉下臉,反駁道:“用兵當以奇正相輔,豈不聞李愬雪夜入蔡州?”

“臣鬥膽敢問陛下,遍觀青史,用奇兵為勝者,除此之外又有幾樁?用正兵為勝者,則又有多少?”韓岡毫不客氣地將趙頊的話堵回去,“奇者,異也。異者,非常也。力不如人、勢不如人,為求一勝,於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故而曰奇。且用奇兵者,敗者良多,勝者極少,亦是世人之所以目之為奇的緣故。以六路官軍三十萬人馬,穩紮穩打便可得勝,何須自蹈險地?非非常之時,卻行非常之事,勝則不能加功,敗則不可收拾,靈州之敗一至於此,此乃本因。”

趙頊眼中怒意蘊藉,但卻不再跟韓岡辯論,那太有失體統。

聽著韓岡的發言,看著天子的神情,呂公著眼神中帶起笑意。韓岡這分明是在發泄之前的怨氣。終究太過年輕氣盛了,天子要的是解決問題的方略,不是清算戰敗的責任誰屬。

不過這樣也好,有韓岡發難,只要敲敲邊鼓就可以了,免得自家一把年紀還要沖鋒陷陣。呂公著想著。韓岡的話傳出去,正好讓王珪消受了,而天子日後算賬,也是落在韓岡身上,與自家無關。

呂惠卿卻深悉韓岡為人,心中疑雲大起,眯眼抿嘴,等著韓岡的後續。

韓岡歇了口氣,又道:“靈州之敗,其次在於將帥失察,西賊避而不戰,一路引誘官軍至靈州城下,當知其必有奸謀,又在黃河之濱,如何能糊塗到讓西賊成功地掘堤放水?經此一敗,環慶、涇原損兵折將,數年之內難以再用。”

韓岡話聲剛停,呂公著便跟上去道:“自橫山至靈州,路程幾近千裏,西賊一路追擊,逃得生天者不知會有幾人。臣請陛下三思,實是不能再動刀兵了。”

趙頊虎著臉不說話,王珪看了看天子,就要砌詞反駁,韓岡卻是搶先一步,“誠如樞密所言。兩路敗軍自靈州一路逃回,身後必有鐵鷂子追擊,路途迢迢,能生還者恐怕僅有半數。”

他停了一下,飛快地瞄了神色木然的趙頊一眼,“但相對於三十五萬官軍來說,這依然僅僅是小挫罷了。需要休養生息的只是環慶涇原二路,王師主力猶存,不知呂樞密何來不能再動刀兵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