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七)(第2/2頁)

韓岡的表態出人意料,趙頊雙眼亮了起來,而四名宰執,也是神色各異。

呂公著不意韓岡竟然反手一刀,沉下臉,聲音亦是危險的低沉:“兩路精銳盡喪。”

“打個比方。如果從一條狗身上取下一斤肉來,肯定是沒命了,但如果是從大象身上取下一斤肉,卻絕不會致命。靈州之敗,縱是全軍覆沒,喪師也不過十數萬人,此役官軍三十余萬,六路齊發,如今不過三分之一不到,丁口數千萬的大宋還能承受得起!而西夏在靈州一戰中受到的損失,他們卻承受不起!”

“西賊避而不戰,有何損失?”呂公著拿韓岡的話來駁斥。

“怎麽可能沒有損失?”韓岡笑道,“官軍深入興靈,西夏國力損耗只會在官軍之上。放水、拆屋、砍樹、焚田,靈州城外的一切全都毀了。銀夏,河西、天都山,莫不如此。除了興慶府和西夏北方的荒原,西夏國中其余人丁富集的膏腴之地不是毀於官軍,就是毀於其自手。相對於官軍僅止於兵將的傷亡,西夏的損失已經遠遠超過了此數。”

“西賊大軍猶存!”呂公著厲聲道。

“此輩不足慮。中國勝於西北二虜者,不在軍力,而在國力。丁口、稅賦、物產,皆是遠遠過之。兩國相爭,若是爭奪邊地,那是軍力之爭。如若是滅國之戰,那比拼的則是國力。此《孫子》之中,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的本意所在。”

趙頊、呂惠卿都為韓岡的話沉思起來,元絳盯著韓岡,不知在想些什麽。王珪則是在看眼神越發嚴厲的呂公著,嘴角含笑,韓岡至少不是站在呂公著那一邊。

韓岡朗聲說道:“春秋吳越相爭,越國軍力遠不及吳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焉。此乃厚植國力。獻美人,誘夫差修宮室,消耗的是吳國國力,以煮熟的稻種誆騙吳國耕種,同樣是在削弱吳國國力,最後一舉滅吳,豈止是因為夫差帥吳兵北上會盟、國內空虛之故?”

“韓卿言之有理。”趙頊第一個點頭。國力論乃是投其所好,明大宋必勝二虜之因,聽得他心中欣喜難耐。

“自熙寧四年攻略橫山始,西夏接連敗績喪師失地,國勢日蹙——其損兵折將之處,遠過於靈州。”韓岡順口又戳了呂公著一下,他實在不喜歡這個喜謀私利,卻又裝得正直無私的老家夥,“之前又歲獻馬駝三萬與遼,其國力不及十年前的一半。如今靈州城下的勝績,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開戰旬月,可曾見過鐵鷂子出陣與官軍正面交鋒——不敢禦敵於國門之外,西賊虛怯可見一斑。自元昊叛立後,直至熙寧之前,官軍可曾有過一次攻入西夏境內?”

“上兵伐謀,須知西賊奸狡。”呂公著火氣上來了,與韓岡針鋒相對,當初他可是為了廢新法,動搖趙旭的意志,敢說韓琦有心清君側:“從繼遷至元昊無不是狡猾之輩,三川口、好水川哪一戰不是西賊施狡計而得勝,靈州之敗更是最新的例證。高遵裕、苗授皆為一時名將,西賊掘堤卻都沒有發現。”

“敢問樞密,若官軍再至靈州城下,西夏還有河堤可掘?官軍豈會再給他們這個機會?!沒有了狡計,區區西賊如何能抗拒天兵!”韓岡笑了一下,“狡計乃是力不能敵時的無奈之舉,人言狐性多狡,但狐狸安可與虎豹相爭?虎豹在山,又何須狡計。”

“韓卿國力之說,對朕深有啟發。”趙頊不想聽兩人再吵,他只想聽一聽如何挽回西北戰局的方法,“不知韓卿對眼下局勢有何方略,盡請直言。”

“官軍舊年曾一舉滅亡交趾,收復漢唐故地。不過西夏不是交趾,疆域是其五倍,軍力是其十倍。想一舉攻取西夏,以臣觀之,直如登天。但一步步地蠶食,十數年內西夏必亡。這也是為什麽橫山易取,靈州難得的緣故。將西賊逼入官軍預定的戰場,則官軍必勝。如果是深入西賊預先劃定的戰場,則官軍危矣。”

這是韓岡一直以來的見解,至今未變。

“如今除涇原、環慶兩路之外,其余四路都未有大的傷損。如果穩紮穩打,假以時日,足以將西賊碾碎。縱然間或有小挫,只要勝勢在我,西賊便無法扭轉最終覆滅的結局。此乃戰勝於廟堂之法。”

韓岡話聲剛落,呂惠卿就差點要笑出聲,但很快又感慨起來。

說來說去,韓岡其實就又繞回了他這幾個月來一直主張的對夏戰略,緩進、蠶食。哪裏是幫趙頊和王珪說話,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先明之見。

趙頊和王珪也全然明白了。不管他們多麽想得到靈州,到最後也只能轉回來,按照韓岡的計劃來行事。

究竟打算怎麽做?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趙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