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二)

在禦苑荷池畔的猝然發病,趙頊雖然竭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之後在太醫局教授名醫楊文蔚的診斷下,也確診趙頊一時之間並無大礙,暫時只需小心保養,多加休息,但趙頊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宮內宮外無數雙眼睛的監視,無論什麽樣的秘密,只要與天子有關,轉眼就會傳出宮去。

不過這消息傳播出去時的扭曲程度,往往也是讓人瞠目結舌。半日後,當消息散布到京城中時,就已經是天子因靈州兵敗、遼人助夏而憂思過度,並因此得了風疾,如今正是重病垂危,旦夕難保。太醫局中的一幹禦醫都被傳入了福寧殿。

聽到這個消息,宰執們慌慌張張地入宮求見。當時宮門都已然落鎖,王珪和呂惠卿硬是逼著守門的石得一將宮門打開。一鬧就鬧到了福寧殿上,直到趙頊親自出來解釋方才真相大白。而京城中的騷動,到了次日早朝,天子禦文德殿,這才漸漸平息。

只是明面上的風波雖說平息了,可海面之下的人心,卻越發得動蕩起來。經此一事,天子的繼嗣問題,重新升上了台面,成為了朝堂政治中一個迫在眉睫的關鍵議題。

有一就有二,今日天子只是暈眩而已,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說不定就在幾個月之後,天子就無法再安坐在大慶殿中的禦榻上。且這次因軍情緊急而憂思過度,當鹽州兵敗或是遼人南侵時又會如何?

做皇帝的一向難以長壽,趙家的歷任天子都沒有過六旬的例子,英宗的壽數更還不及四十,而當今的這一位,則已經三十有一,早年過而立了。以他的身體條件,什麽時候出事都不足為奇。

曾經垂簾聽政、能夠穩定朝堂的太皇太後就在旦夕之間,而皇嗣只有排行第六的趙傭和排行第八的趙倜兩人。且皇八子趙倜的身子骨很不好,雖說種過了痘,不用擔心痘瘡,但夏天時曾經驚厥過兩次,誰都不敢確認他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這樣的情況下,最受高太後疼愛、排行又僅次於天子的雍王趙顥,他的行情也就水漲船高。這幾日,還去了大相國寺一趟,說是為太皇太後和天子祈福。太皇太後倒也罷了,可天子這不是沒病嗎?

呂惠卿就著燈火,燒掉了剛剛寫了一半的信函。

沒必要再給韓岡寫信了。在韓岡手中留下一個證據,等於是給了他一個把柄。就算上面的文字再隱晦,一旦捅出來,也是件麻煩事。既然天子的病情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韓岡不會不知道。韓岡在京中自有耳目,呂惠卿相信他能收到這些消息。

在呂惠卿看來,就是只為自家盤算,韓岡也當設法維持鹽州不失。

……

秋天的氣息越來越濃,一座座山頭被染成金黃或是深紅,碧藍的晴空也越發的高廣。

秋稅的工作才進入尾聲,冬播馬上就要開始了,而許多地方還在麥收後種豆,收割和犁田都是麻煩事。太原入秋後的雨水有些偏少,這也很讓人擔心。盡管實際上負責這些工作的都是下面的知縣,但韓岡每天要翻閱簽押的文件,數目是越來越多,幾乎到了倍增的地步。

韓岡真是煩了這樣的差事,河東軍中還有許多事等著他發落,但太原府政務上的事情卻是比軍務還多。忙了一個上午,桌案上的公文只見增多,不見減少,就算是長於政事的韓岡,也不免效率越來越低。

不過中午的時候,一名來客讓韓岡重新提振起精神來。

“龍圖,夫人和三位娘子一行大概天黑前便能抵達太原。”

韓岡聽了心中狂喜,夫妻別離幾個月,終於有空將她們接來太原府了。賞了提前趕來報信的家人,讓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又派了人出城去迎接。

韓岡細細回想,自己自從進入官場,歷次履新,從來都是匆匆忙忙地上任,緊趕慢趕地怕耽擱了時間,幾乎每一次都是自家先期抵達任所,等到一切安排妥當,才派了人去接自己的家眷。還真沒有像一般的官員,能夠帶著家人,悠悠然然地一路遊山玩水,最後在領受任命的一兩個月後方才上任。

人總是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韓岡也難以免俗。在忙碌中,時常對此心生羨慕。真是同官不同命,什麽時候自己也能這麽輕松地做事就好了。

“還是要多多培養助手,若下面的幕僚能多分擔一點責任,自家也能輕松一點。”就在午後例行的軍議上,累了半日的韓岡不由得分了心神。

黃裳並沒有覺察韓岡的分心,猶在朗聲對眾人說著今天的議題:“如今阻蔔人阻斷夏州通鹽州的道路,種諤肯定會順水推舟,決不會全心全意地去救徐禧。”

這是黃裳對種諤是否會強行出兵救援鹽州的預測,基本上廳中的幕僚們,都同意他的看法。

今天駐屯晉寧軍的李憲遣人傳書太原,並將種諤的一封信同時送來。在信上,種諤請求河東共同發兵,維護通向鹽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