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十四)

馬蹄聲在晉寧城衙前一陣陣地響過,懷揣墨跡淋漓的軍令,一名名河東軍的將領,跨上他們的坐騎,紛紛趕去他們的戰場。

揮舞在騎手掌中的馬鞭已經看不分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身影,黃裳目送著最後的一名將領離城遠去。戰爭之前的那一份緊張,如同沉甸甸的青石,莫名地壓在心頭。

在雁門關的時候,黃裳還是旁觀者的感覺。但這一次圍剿阻蔔強盜,他卻是全程參與。雖然敵人僅僅數千,可深入接觸到戰爭的每一個環節之後,黃裳才知道,組織一場會戰究竟有多麽繁瑣。

天候、地理、人員、糧秣、軍器、敵情,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而且在戰前這些的謀劃運籌之中,還要考慮到將校間的關系和勢力平衡,要激發出他們最大的作戰意志,同時還不能讓他們變得為爭功而輕敵冒進。人心的把握,比起物資的調動,還要難上十倍。

一場戰爭,絕不是存在於史書中的那些個大捷、大潰、勝績、敗績之類的冷冰冰的文字,參與其中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親眼看著一名名將校抱著必勝的信念啟程離去,其中又有多少能平安回返,沒有人能預料得到。作為參與謀劃的幕僚,他們的性命很可能就在自己錯誤的一句話下終結。

黃裳心口憋悶著,回到內廳時,便看到折可適正在謄寫軍令。

充任韓岡幕僚的氣學同門,個個都是以飽讀詩書而自詡,為韓岡起草軍令時都免不了帶上一股文酸氣,一開始的時候甚至出現過好幾次駢四儷六的文章來。被韓岡教訓過幾次之後,四六文體不見了,但就是黃裳來寫也一樣,還是顯得過於文縐縐的,有些詞匯很容易讓本來就不識字的將領們以及他們的水平不高的幕僚一頭霧水。

在起草公文時,韓岡就這麽要求。而在他過去所發布的幾篇有關醫術的條令和書籍時,也是寧可失之於繁瑣,也絕不追求辭章的文華,絕不以辭害意。所以在他將自己的要求放在軍事條令上的時候,也是不足為奇。

韓岡曾經說過,軍中的公文、條令,用詞必須精確而無歧義,同時還必須淺顯易懂,免得接受命令的人產生誤會。這是軍中的通則,並不是韓岡所訂立的規矩,不過執掌軍事的文臣,很少有人願意損傷自己的顏面,被人嘲笑文采,只為了讓下面的將校們,不至於誤讀上命。

折可適現在正在做的差事,就是將一些寫得過於晦澀,以至於產生了諸多歧義的軍令草稿,以將校們能理解的文字重新翻譯一遍,再呈遞韓岡過目確認後,遣人送出去。

黃裳回來,看見折可適忙得連話都沒空說,便沒有打擾他。但折可適聽到了黃裳的動靜,卻放下筆,“勉仲,人都送走了?”

黃裳點點頭:“全都出了城。”

折可適又擡眼看了看黃裳,“勉仲兄,你出戰前朝廷還向你說了些什麽?怎麽見你現在心情似乎有些不對。”

黃裳腳步停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將自己的感觸向新交的好友簡潔地說了一遍。

“……習慣了就好。”折可適聽了之後很不在意地說了一句,就當作是勸誡。

只是黃裳見到他的態度,卻變得十分的震驚。沒想到折可適這個平時都減少了與人針鋒相對的和氣之人,對戰爭的態度竟然是這番模樣。

折可適沒空,但他現在正在忙著,頭也不擡地說著,“既然吃了這一口飯,死在戰場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在下的祖父輩,十六個兄弟,現在只有一人獨存。剩下的十五位伯祖、叔祖,六個死在各個戰場上,三個死於舊傷復發,剩下的也是各式各樣的疾病而或遲或早,壽終正寢的只有先祖父一人。這一點,可以問龍圖。他可是從跟隨王相公一起從西北邊陲起家,剛開始的時候,手上的人比你我更少一點,與上陣的將校也更加親近。”

“不是人人都比得上龍圖。”黃裳嘆了一聲,卻往韓岡的客廳走去。並不是要問一下韓岡的心路歷程——他也不打算去問——而是回去繳令。

黃裳通名後進廳,韓岡正在看著一封信,在他的桌上放著根黃銅圓筒,是之前黃裳都沒有看到過的東西。

“人都走了?”韓岡放下手中的信函,他的問話跟方才的折可適竟然差不多。

“都走了。”黃裳點點頭,“離開得都很痛快,沒人猶豫耽擱。”

“……都是想早日立功受賞。”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免不了會出現的結果。黃裳忽然之間,那份沉重的感觸忽然去了些許。隨即笑了一聲,對韓岡道:“有龍圖做出來這些布置,阻蔔賊寇必然插翅難逃,如此一來,過上半年,北阻蔔吞並草原諸部的消息當能傳到太原府中來了。”

“事情沒說得那麽簡單。”韓岡搖搖頭,“你以為我們能想到的,耶律乙辛會想不到?作為執掌遼國的權奸,對於遼國國中形勢的了解,他遠比我們要強出百倍、千倍,甚至萬倍。西阻蔔既然南下匡助西夏,那麽阻止北阻蔔趁火打劫,以耶律乙辛的才智,會不做這方面的準備?”他笑了一聲,“就是過幾天聽說大遼尚父將計就計,將南下準備吞並西阻蔔各部的北阻蔔給打回去,甚至全殲,我都不會太驚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