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二十)

高永能平躺在床上,蠟黃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嘴唇都是慘白的。呼吸聲細不可聞,胸膛不見起伏,仿佛一個死人。

隨軍療養院中捆紮傷口專用的細麻布條在頭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黑糊糊的藥膏就抹在麻布下的傷口上,但血水還是從包紮處不斷地滲出來。只有從這裏,才能看得出高永能他還有一口氣吊著。

營中的醫官對這樣的傷勢束手無策,和幾個護工站在一邊,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高家的幾個在軍中的子侄都跪在榻前,一個個哭紅了眼。

“君舉……高君舉!”

曲珍俯下身子,在高永能耳畔連著喚了幾聲,見他始終沒有反應,無奈地搖了搖頭。

雖然常言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到高永能現在的慘狀,曲珍連安慰人的話都沒心情說了。直起了身,吩咐了醫官好生照看,就大步地離開臨時安置傷員的這間小廟。隨軍療養院中的氣氛讓人感到十分的壓抑,曲珍一刻都不願意在其中多加停留。

高永能是一個時辰前,在城頭上被一枚十幾斤重的石彈擊中了頭盔,一句話也沒有的就這麽倒下去了。再堅固的頭盔,也經受不起霹靂砲拋射出的石彈,就算是從敵樓的墻壁上反彈過來的也是一個結果。那是用來摧毀城墻的武器,血肉之軀挨了一下,砸中的還是頭顱,沒有當場陣亡,已經讓人很是驚訝了。但高永能的腦袋還是跟著頭盔一起陷了個坑下去,按照醫官們的說法,這叫做顱骨骨折,無藥可醫,包紮一下,僅僅是盡人事而已,能不能活下來,得看老天爺的心情。

城外霹靂砲的目的不是傷人,造成的傷亡雖多,也只是附帶。黨項人平均每天都能新造出三架霹靂砲,以替換舊有霹靂砲損壞後的缺口。用霹靂砲來摧毀城墻,只要盯著一個點來轟擊,剛剛修築成功沒有多久的墻體,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在經受了數日積累的傷害之後,鹽州城的墻體,尤其是西壁的城墻,有很多地段的外側都坍塌了下去。原本能供四馬並行的城墻,只剩下一半的寬度。有幾處更為嚴重的地方,都出現了從內到外的裂痕。

走出隨軍療養院,石彈撞擊城墻的轟鳴聲重又在耳畔響起。都快入夜了,紅霞已經映著半幅天空,可黨項人的攻勢還是沒有停息,轟轟的震動,讓人不由得憂心起那道已經千瘡百孔的壘土墻。

曲珍停下腳步,怔怔地望了一陣聲音傳來的方向,猛不丁的出聲喚道:“十四。”

“太尉有何吩咐。”

緊隨在曲珍身後的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聞聲便上前一步,他有著一對跟曲珍相似的招風耳,這也是大部分隴幹曲家族人的特征。

曲珍側頭看了一眼。族內排行十四的曲渙這個孩子,最讓曲珍欣賞的就是他從來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營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著自家的官稱,而不是喊著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讓他準備好幾條長一點的繩子。”曲珍吩咐著。

曲渙有點發愣,他年紀雖小,卻聰明得很,否則曲珍也不會將他帶在身邊做侍從。他沒想到曲珍竟轉著離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跟著那個蠢貨一同下黃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孫單純的目光注視下,曲珍沒有半點羞愧之意,為了守住這座鹽州城,他盡了心盡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責任。

“城破之前,我會堅守到底。但城破之後,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孫面前,曲珍都是問心無愧。

鹽州城已經山窮水盡。

戰前最擔心的糧草問題,只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飯,消耗的數量遠少於預期,到現在還有不少剩下的。

從鄜延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全都消耗在了城頭上。這是應該用在關鍵時候的尖刀,如今卻是在一點點崩壞了刃口。

高遵裕敗了,就在昨日,城外還有人挑著首級、旗幟和頭盔之類的戰利品在城墻下炫耀,試圖動搖城中軍心。

靈州之戰後,已經被打斷骨頭的環慶軍還沒有經過徹底的休整,便又被強迫上陣。精氣神全都完蛋的隊伍,還有膽子跟西賊交上手,高遵裕的膽量讓曲珍吃驚非小。

種諤還不知道在哪裏,信使倒是派來了兩次,都是要他們再支撐幾日,援軍不日即到。

可鬼才會相信他的話。

“恐怕種諤現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們死後再過來撿便宜。”曲珍邊說邊笑,曲渙看得心中直發毛。

收斂起笑容,曲珍又回頭冷淡地看了侄孫一眼:“還耽擱什麽?”

曲渙收攝心神,不再猶疑:“末將明白了。”

曲渙小跑著走遠了。曲珍轉身望著城墻又冷哼了一聲。黨項人布置在城外的包圍圈,跟一面漁網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網眼攔住的大魚。大股的人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數少點,想走卻並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