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十九)

昏黃的天地中,鹽州城孤伶伶地矗立著。

黨項騎兵從城墻底下奔馳,成千上萬,竟在繞著城池旋轉。霹靂砲投出的石彈、床子弩發出的鐵槍,還有神臂弓射出的勁矢、城上投下的灰瓶、油罐,都對他們沒有產生一點影響。

在他們的手中,一張張戰弓帶起一聲聲弦鳴,不住地向城頭上射出長箭,城頭上的守軍如石塊一樣像城下墜落。

城頭上的守軍越來越少,而圍在城外的西賊卻越來越多,只聽得驚天徹地的一聲巨響,厚重高聳的城墻就在一瞬間垮塌下來。

鐵鷂子們歡呼著,嚎叫著,湧向城中,黑壓壓的一片將城池覆蓋,如同蟻群掩蓋了地面。豎在城池中央的“宋”字大旗,百丈高,數人合圍,如同一座高塔,卻在刀槍的揮砍下,重重地倒了下來。

落到地上的大旗,被戰馬踏過。旗杆砸在地面上的震動,卻變成了鐵蹄的鳴響。

一名契丹騎兵踐踏過宋軍的戰旗,躍上了一條長堤。堤壩綿延千裏,不見頭,不見尾。堤壩內側的河水渾濁無比,如同泥漿,又仿佛一條黃龍。浪濤奔湧的大河同樣看不見頭尾,隱於白雲之上。

堤壩之外,是一片燃燒著的土地。只能看得見熊熊的火焰,燃燒在大河的北岸。滾滾的河水掩不去生民的哀嚎,在契丹騎兵過來的方向,有著無數人淒慘的哭號。

不知何時,畫面又起了變化。

這一次是東京城,高聳的城墻,巍峨的皇宮,鐵塔行雲,汴水唱晚,當夜幕將臨,一盞盞燈就亮了起來,各色的燈山排列在禦街兩側,照得天地如同白晝。可就在城外,是無邊無際的大軍,黑色的鐵甲沉沉如陰雲,將偌大的東京城團團包圍。

轉過身,身後是全都是熟悉的面龐。

祖母蒼老而睿智的眼神裏,滿是失望。母親嚴厲的表情仿佛在訴說著不滿。弟弟翹起的嘴角,蘊含著的全是譏笑。

你不配當一個皇帝。

瘦弱的仁宗皇帝,躺在病榻上的父皇,還有更遠處相貌都模糊的幾個身穿十二章服的身影,全都擡起手指過來——全都是你的錯!

聲浪鋪天蓋地,千萬人一起在怒吼,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

一聲壓抑至極點的驚呼,趙頊從噩夢中驚醒時,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

“官家?”身邊的人被驚醒了,支起手肘撐起了身子,令趙頊沉醉的嬌軀被透過帳簾的微弱燈火映在另一側,留下一個動人心魄的剪影。賢妃朱氏的聲音清柔,“可是有那裏不適?”

“沒事。”趙頊搖搖頭,一場噩夢讓他驚魂未定。不想看到愛妃臉上的憂色,他提聲問道:“李舜舉,什麽時候了?”

就在榻旁不遠,一個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回官家,才四更初。”頓了一下,那個聲音又道,“官家,李都知現下還在鹽州,今夜宿直的是奴婢宋用臣。”

……鹽州……

趙頊沉默了下去,方才出現在夢魘中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過了片刻,他才提聲道,“去準備熱水,待朕更衣。”

“官家……”朱妃的輕呼中飽含著擔憂。

今日輪值宿衛寢宮的宋永臣驚訝的聲音也再一次響起:“官家不再多睡一會兒?”

多睡?怎麽還能睡得著?身子的確是困倦得沒有什麽氣力,頭也疲累得發痛,真的很想好好睡上一覺,但意識卻是無比的清醒,令人痛恨的清醒。

鹽州被圍,西北戰局糜爛,遼人的使節又在京城叫囂,連著多日都夜不能寐,除非西北大局抵定,否則怎麽能安然入寢?

趙頊擡眼看看頭上的黃綾帳子,用得時間久了,染在上面的明黃色,已經變得十分黯淡,幾近於土黃。他不嗜聲色,戒絕一切奢華,吃穿用度盡可能地儉省,甚至還不一定比得上一個奢侈的朝臣——那個蒲宗孟,平日洗漱都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的區別——如此的排場,趙頊何曾有過?可換回來的是什麽?一場接一場的慘敗啊!

“官家,”帳外的宋用臣,他音調中帶上了點哭腔,“再多睡一會兒吧。這樣下去,官家你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朕知道。”趙頊有些不耐煩地應了一聲,但這是宋用臣的忠心,卻也不能罵上兩句。“鹽州那裏可有消息?”他坐起身,掀開簾子問著,想避開前面的話題。

宋用臣搖搖頭,小聲地回道:“沒有。”

“種諤和高遵裕呢?!”

宋用臣更為小聲:“也沒有。”他偷眼看了下趙頊的臉色,見沒有什麽異狀,才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若是有軍情來,肯定會立刻報與官家知曉的,或許捷報就在這兩天。”

“真能有捷報那就好了。”趙頊輕嘆了一聲,又擡起眼,“河東也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