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十二)

忽忽已是春日。

汾水潺潺,河岸邊花開正艷,堤岸上的草木綠意盎然。天空上聲聲鳥鳴,從南方歸來的大雁,排著整齊的隊列,掠過太原城繼續北上。桃花汛後的汾水邊,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春色。

韓縝領銜的劃界使團,在邊界線上的帳篷中,與遼人唇槍舌劍地爭辯了幾個月,終於可以不用再聞他們身上的馬糞味了。一行使節圓滿地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從勝州南下,經過太原城回返東京。

談判並不是一帆風順,遼人從來都不是會好好說話的對象。一邊談,一邊打,也是避免不了的。整個冬天,河東北方邊境上沖突不斷,不僅僅是新得的勝州有戰火,就是豐州、府州,乃至雁門關,都有兩軍探馬和巡卒在邊界上大打出手的記錄,使得談判席上火花四濺。

上個月局勢最緊張的時候,連韓岡都帶了三千兵馬,動身到麟州坐鎮。雖然帥旗插在麟州城頭,也有震懾遼人的意思,可更多的還是為了防止遼人發瘋,以防萬一。

幸而終究還是沒有打起來。頂替蕭十三鎮守西京道的遼人新任主帥,也不敢貿然去正面挑戰有韓岡和數萬驕兵悍將鎮守的河東。

韓縝與遼人談到最後,也就是爭個山頭,爭條土壟。由此定下來的國境線,基本上就是按照雙方的實際控制線來劃分。

新界東面一段,也就是勝州這裏,實際控制線便是國界,一番大戰沒能改變,在談判桌上也別想奪占上幾分。而中段則是以瀚海和大漠為界,沙漠中的幾個綠洲,依照兩家之前的歸屬不加改變,比如曾經讓李繼遷躲避其中,日後得意東山再起的地斤澤,如今也留在大宋手中——由於大漠瀚海大家都沒興趣,中段國界的劃定是最早完成的。

至於新界西段,由於太靠近興靈,尤其是直插興靈腰肋要害的青銅峽,乃是遼人所必爭。最後經過一番爭吵之後定下來的約定,青銅峽依然歸屬於宋人,但自青銅峽峽口向南五十裏內,宋人不得修築任何城寨。

依據澶淵之盟,大宋如果要修補河北、河東邊界上的城垣,必須要通知遼國,同時邊寨也不得增築。勝州的軍寨也是依據這一條款,在劃界條約簽訂後,便不能再隨意增築。青銅峽不得修築城寨的條約,則更為苛刻。這就使得官軍只能駐守在西南方六十裏,黃河河谷要寬闊得多的鳴沙城。那裏地勢遠比不上險要的青銅峽,必須屯駐兩倍乃至三倍以上的兵馬才能夠保證抵擋住遼軍的侵攻。同時這個約定,也讓遷移到青銅峽南河谷的數萬西夏殘部,無法安定下來。

不過只要鳴沙城在手,黃河河谷南方的涇原、秦鳳,西方的熙河、甘涼,這四路依然不用擔心遼人兵馬的威脅。這等於是可以將之前秦鳳、涇原、熙河三路的守禦力量集中在鳴沙城一點上,說起來卻也不能算太差了。

這樣一份雖不占便宜,卻也不吃虧的條約,澶淵之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按從東京城中傳回來的消息,天子和兩府對這份劃界條約十分滿意。

參加了劃界使團的官員們為此興奮莫名,趾高氣揚地挺胸疊肚。仿佛大勝了一場大戰。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將興靈的損失一並算進來的話,那就不是不吃虧,而是吃了大虧。

“邊界是打出來的。沒有大刀長槍壓陣,筆管子爭不來一寸地皮。”折可適低聲冷嘲,“就是擁有蘇張之才,沒有六國和秦國在背後,憑什麽能舌辯天下?”

黃裳一聽就慌了神,忙看看左右,見沒人注意他們這邊,才稍稍放心了一點。然後才低聲責怪道:“遵正,這話可不能亂說!也不看看場合!”

“這話可是龍圖前兩天說的。”折可適沖前面努努嘴。

黃裳將視線向前投過去,二十步外,韓岡正與韓縝把臂偕行。兩人言笑不拘,看起來關系好的像是兄弟。

“你看龍圖現在的樣子,會在韓六內翰面前說這番話?”黃裳駁道。

折可適笑道:“小弟也沒有在外人面前亂說啊。”

“焉知周圍有沒有耳聰目明的?”黃裳微怒:“今天還是內翰,等回了京,可就是執政了,若給他知道,你可討得了好?”

“……執政……”折可適搖頭又冷然一笑:“可嘆龍圖,惶惶之功,竟然還不能在西府中占下一席之地。”

黃裳又急又怒,兩眼左轉右轉的瞟著周圍,“少說兩句吧!”

“是。”折可適點頭,終於不再說酸話了,轉而道:“元厚之出外,韓玉汝降麻,東府中換了新人。不過再過幾日,說不定東府又要大變動了。”

黃裳算是放下心來,“誰知道呢,也許呂吉甫這一次還能撐過去。”

折可適翻翻白眼:“手實法乃眾矢之的,眼下河清海晏,已經不是去年的時勢。要不要繼續推行手實法,全得看天子的心意。而且禦史台冬天彈劾龍圖不果,已經是丟人現眼,這一次,可是咬得狠了,再也不會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