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往來城府志不移(五)(第2/2頁)

“不用擔心。”謝良佐走到遊酢身邊,“且不說氣學如此聲勢,必惹得新黨視其為眼中釘。就是只憑我程門一脈,日後約期辯經,也定然能拿回一場大捷來。”

……

江寧府的夏天一直都是以炎熱著稱,不過城外鐘山邊上,有著徐徐山風,倒也不是那麽難耐。

王安石坐在道邊的一方青石上,面前一副棋盤,對坐一名道士,兩頭幹瘦的老驢在旁邊啃著青草,一株老槐蔭蔭如蓋,為他和弈棋的對手遮擋著火辣辣的陽光。

山風徐來,卷走了炎炎暑氣。王安石一身道袍,對面的又是一個老道,兩人都是木簪芒鞋,身上看不到任何飾品,看起來就是兩個普通的道人——應該說是窮道士——在路邊下棋。

山林下的道路時有行人往來,從他們的身邊經過,最多也就瞥上一眼兩眼,都沒人注意到坐在道邊石頭上的,有一人是曾經執掌天下政務、權勢赫赫的名相。

“前些天怎麽不見相公出來?可是貴體有恙?”李叔時在棋盤上落了一子,隨口問道。

王安石專注著棋盤上的黑子白子,漫不經心地回道:“病倒沒有,困於文牘而已。”

李叔時擡起頭:“是相公這幾年在寫的那本書?”王安石這幾年一直在琢磨著訓詁字義,這一點李叔時與其下棋聊天時多多少少也聽了一些。

“已定名做《字說》。”王安石點了點頭,隨手落了一子。

其實《字說》這個書名王安石很早就確定下來了,脫胎於《說文解字》,在跟親友交流的時候,因為尚未成書,卻是沒有公開的將書名附上。依照書名來看雖說是解字,但內容卻多為訓詁,又兼論音韻,儒門小學中的文字、音韻、訓詁三個門類卻占全了。不過小學本是一體,皆是經學之本,提到其中一個,就少不了帶出其他兩個。

早在英宗仍在位時,王安石就開始撰寫本書,到了一年前才有了初稿。他將初稿分抄了寄給幾個功底深厚的親友,讓他們品鑒指正。他人的回信皆說好,可就是二女婿最不客氣,直接就說是刻舟求劍。可也多虧了韓岡那個好女婿,讓王安石對《字說》幾處不合人意的地方也做了些修改。這一回《字說》一出,新學的根基也就穩下來了。

李叔時聞言拱了拱手,“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賀!相公才學冠絕當世。《字說》一出,先儒傳注當讓出一頭的了。”

“豈是欲與先賢爭列?不過是為了正本清源罷了。”王安石道,“先王患天下後世失其法,故三歲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

李叔時能與王安石做棋友,見識自不差。聽到隱含殺機的“一道德”三個字,眼前便是一片金戈鐵馬,耳畔也仿佛有鼓角齊鳴。這部書果真是為了壓制一幹儒門別傳。

王安石和李叔時邊聊邊下棋,太陽在天空中一點點地移了位,漸漸的落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見王安石大半個身子都籠罩在依然熾烈的陽光下,而他帶在身邊才十歲出頭的小伴當又蹲在地上看螞蟻,李叔時咳嗽了一聲,提議道:“相公,不如換個地方吧。”

王安石安坐於青石之上,不動如山,毫不在意,“由他去,來生轉世做牛,須得日頭裏耕田。”見李叔時有些遲疑,催促道,“快下啊,別耽擱,老夫這盤可是要贏了。”

竹林沙沙作響,一陣清風從林中,吹散了身周的熱浪,蘇昞聽著林中傳出的自然音韻,心中一片平安喜樂。

就在書院的一角,來自書院左近鎮子上的小學生們正在高聲念誦著三字經。童稚之聲,讓人聽了也能會心一笑。

關中一地已經有大半蒙學開始采用三字經和韓岡的算學、自然兩部蒙書來教授學生。以十萬計的蒙童,就算人才是百裏挑一,也是以千來計算——這就是氣學的未來。

對於韓岡的計劃,蘇昞很是欽佩。願意花時間來培植根基,眼光望著十幾年幾十年之後,這樣的耐心很少出現在年輕人身上。年長者有耐心卻缺乏時間。而韓岡,時間、耐性和才學都不缺,日後光大氣學一門,必然是他。

與此同時,艷陽高照的暑熱中,一隊車馬抵達了東京城的西門。

戴著遮陽的鬥笠,身著別無外飾、適合散熱的寬大袍服,韓岡仰頭望著高聳的城垣,時隔一年,重又看到了東京城的城墻,但之前的心境並無改變。此處雖是不見蠻夷鐵騎,但亦是用武之地。

韓岡家的千金興奮地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爹爹,爹爹,到京城了?”

“是啊。”韓岡屈指一彈女兒小腦門,“到京城了。”

“爹爹欺負人。”金娘捂著頭,眼淚汪汪地嘟著嘴坐回馬車裏了。

被女兒的嬌憨逗得心懷大暢,韓岡回頭望著深深的門洞之後那寬敞筆直的大道,輕聲道:“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