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三)

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線處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紅的色澤在天幕上閃耀著不吉的光芒。在無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許多,平常被月光所掩蓋的黯淡星辰,這時候,也一個個地出現在星空中。

蘇頌在得到千裏鏡的這一年裏,早養成了夜半觀星的習慣,與同僚的交際往來,減少到最低限度上。透過千裏鏡觀察著千萬甚至億萬裏外的星辰,尋找星辰軌跡變化的規律,這是蘇頌如今最大的樂趣。

從韓岡書房敞開的窗戶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萬點繁星,多寶格上,也有著幾架千裏鏡和顯微鏡,但蘇頌卻將注意力放在房內,放在韓岡說的話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門裏那樣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書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暢所直言。

韓岡圖窮匕見,一點點地將自己的真實目的坦誠地告知給蘇頌:“古人並不是一定是對的。比如螟蛉義子的謬誤,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螢的謬誤,千百年來卻無一人指正。”

燭光下,韓岡拿出了一個杯盞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濕土,有草葉,而在草葉上還趴著幾只飛蟲,再仔細一點看,還能看到瓶底中,還有幾只毛蟲狀的黑色爬蟲。

若在平日裏,蘇頌多會嘲笑一下韓岡的奢侈,拿著價值十幾貫的玻璃瓶養蟲子。但眼下他便無余暇去做這樣的閑事,韓岡既然說腐草化螢是謬誤,那麽瓶中的自然是螢火蟲。

接過韓岡一並遞過來的放大鏡,蘇頌鄭重仔細地觀察起瓶中的飛蟲和爬蟲來。這可是非同小可的話題,就跟當初韓岡指出螟蛉之子的錯誤一樣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於《詩經·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韓岡當初在《桂窗叢談》中詳細的闡述了蜾蠃為幼蟲捕食螟蛉的過程,看起來不過是糾正了一個常識上的謬誤,實際上,卻是將過去所有對詩經的釋義,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有許多人想駁斥韓岡,但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實證,證明了韓岡的正確。聖人是不會錯的,所以錯的便是釋義。從最早的毛詩鄭箋,到如今各家學派,每一家都是將《小宛》中這一句解釋成蜾蠃收螟蛉為義子。而韓岡便證明了這一條釋義的錯誤。

在辯論中,只要揪住言辭上的一項錯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讓對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而當一部注疏中,出現了問題——哪怕只有那麽一點——就完全可以由此來推及其余,質疑其他諸多釋義的可信性。

韓岡就是這麽做的,而他也的確讓無人敢在他面前談論《詩經》的傳注。有一點,必須要知道,作為新學的根本《三經新義》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詩經》的《詩義》。

眼下腐草化螢一節,出於《禮記》,見於《月令》。一旦韓岡將之證明是錯誤,那麽接下來他去質疑《禮記》的正確性,也就是順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中原庶民采食菽豆——那麽由此意來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將“負”另外給個吃或者儲存的釋義就行了。

但《禮記·月令》中的條目,就完全沒辦法用另一種釋義來搪塞了。要麽是韓岡錯,要麽就是《禮記》錯了。

吹熄了房中的燈火,韓岡拿出來的小瓶中的螢火蟲,便在黑暗中開始閃爍出微微的螢光。瓶底的幾個毛蟲狀的爬蟲也開始閃起了螢光。

“下面的也是螢火蟲?”蘇頌驚訝起來,他本以為小小的爬蟲是螢火蟲的食物。

“這是螢火蟲還沒有化蛹的幼蟲。不過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蟲也一樣能發光。”

韓岡向蘇頌解釋著。順手將瓶蓋給打開。感受到了外界新鮮的空氣,幾點螢光立刻飛出瓶中,在房中輕盈地飛舞著,但殘留在瓶中的草葉上,仍有極其微弱,卻又可以辨認清楚的螢火。

“這是螢火蟲的卵,同樣在發光。”韓岡將瓶子舉在半空中,讓蘇頌的視線得以與蟲卵的螢光平齊,“螢產卵於草中,從卵,到若蟲,蛹,再到成蟲,都可以發光。其變態類似於蠶。所以蠶與螢共屬於昆蟲綱。”

韓岡將玻璃瓶遞到蘇頌手中,重新點起蠟燭,讓他拿著放大鏡仔細查看。

“六足、身軀由環節組成,通常有頭胸腹三部分,成蟲頭上有觸角和復眼——什麽叫復眼,用顯微鏡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顯微鏡,直接看看蜻蜓——多數有翅,成長時多有從卵到若蟲再到成蟲的變態。這是昆蟲綱成員的特征。蠶、螢、蚊、蠅、蜻蜓、蝴蝶、飛蛾,都符合其中絕大部分,故而皆屬於昆蟲綱。而蜘蛛、蜈蚣,同樣有環節,但由於足多,與昆蟲相異,各自別立一綱,蛛形綱、多足綱,同屬與節肢動物門。”韓岡指了一下生物樹上的相應枝丫,“蝦、蟹其實也被在下歸於節肢動物門,只是同樣另屬一綱——甲殼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