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三)(第2/2頁)

韓岡說得很詳細,蘇頌拿著玻璃瓶,在手中轉著,沉吟不語。

“同時有生有死,但動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轉化。螢火蟲從生到死,只要仔細觀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蟲無不如此。也就是說,只要明了昆蟲本質,就知道所謂腐草化螢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徹頭徹尾的謬談。”

“是《禮記》有錯。”蘇頌語調沉郁地說著。

有卵,有幼蟲,還有成蟲,一切都跟蠶類似,這是由事實證明的觀點,比起腐草化螢說,當然更為可信。

但《禮記》畢竟是經書!對儒者來說,質疑經書,甚至更進一步說經書有錯,可是要越過極大的心理障礙。也幸好《禮記》非是孔子手筆,而是西漢小戴所編纂,故而名曰《小戴禮記》。若是議論起《論語》,無論如何,蘇頌都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在下一直都在說格物致知,而不是格書致知,那是因為書中多有錯謬,要求於真,本於實。腐草化螢乃是《禮記》中的錯謬之處。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偽傳,由此可證。其《周禮》並稱三禮,更是大錯特錯。”

聖人是不會錯的,那麽一旦文章錯的,肯定就不是出自聖人的傳授——雖然這條邏輯鏈,其大前提從本質上是錯的,但在眼下的這個時代,聖人永遠正確,卻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實。

《小戴禮記》四十九篇中有禮制、禮儀,並解釋儀禮,記錄孔子和弟子等的問答。戴聖做的,僅僅是編纂。而他編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偽,其實是難以分辨。當東漢大儒鄭玄為其做了注解之後,《禮記》的真偽便無人去懷疑了,在唐時更是被列入九經,直到韓岡出現。

韓岡盯著蘇頌的手。蘇頌正下意識地轉動著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嚕咕嚕地打著轉,折射出來的火光,不停地晃動。以重禮守禮的儒門中人的標準,這樣失態的行為,是不應該有的。蘇頌的心在動搖,韓岡編纂醫典,也許就是為了將所有經書中與草木土石鳥獸有關的篇章,拿出來考證一番,以驗明真偽。

“以韓岡一點愚見,《禮記》之中,也就《大學》、《中庸》等數篇,得了聖人本意。”

這是要將《禮記》從九經中踢出去啊!蘇頌的手一緊,死死攥住了並不算大的瓶子。他從韓岡的話中,甚至隱隱聽出他有打算將《禮記》從經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經部中給剔除出去……“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

韓岡雙眉輕挑,這就是自然科學在經學上的作用!

他在向蘇頌解說著個人見解的時候,心中隱隱藏著一分激動。不論是儒家還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學,都不可能與天地自然分割開來,避免不了地要對自然界的現象描述、總結、解釋和加以說明,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沒有科學的研究方法為指引,對自然現象進行總結歸納時避免不了地會有諸多謬誤,所以在後世的西方,科學能劃破中世紀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韓岡一步步地將經學的畫皮撕開,駁斥過往的釋義,甚至是搶占解釋權,當然也並非難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跟專家辯論。反過來說,想要辯論獲勝,就要將話題引入自己熟悉而對手不熟悉的領域。早在韓岡開始搶奪格物致知的詮釋權的時候開始,他便是這麽去做,至今沒有改變,也不會去改變。

當韓岡能將名列儒門九經之一的經典都進退由心,那麽他在儒門的地位將不言而喻,氣學在儒學中的地位也將自然而然地確立,無可動搖。

蘇頌擡眼看著韓岡,溫潤醇和的眼眸,卻閃著堅定如石、無可動搖的光芒。這樣的年輕人啊,難怪他對天子的壓制根本毫不在意,區區爵祿,又豈能約束得了一心放在學問上的儒者。

大概韓岡是以配饗文廟為目的吧,以功臣配饗太廟,並不是一項能吸引所有人的光榮。引導後人,傳習大道,或許才是最誘人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