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五)

“韓岡編藥典,果然還是為了氣學。”

雖說是事先有所預料,但當真確認了消息之後,楊時還是免不了要重重地嘆上一口氣。

韓岡在藥典中推介自出機杼的分類學,指正經書中的謬誤。這件事在儒林之中,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興起的風波,並沒有局限在東京城中,很快便向四面八方傳播開去。

洛陽距離東京極近,得到消息也就隔了區區三五日,對早就在推測韓岡用心的程門弟子來說,正好是印證了他們之前的猜測。

“昨日伯淳先生赴司馬君實之邀,據說正是為了此事,”謝良佐道,“不知道伯淳先生和司馬君實準備怎麽駁斥韓岡的謬論。”

“不能與韓岡就這些細節論辯。”楊時搖頭道,“真要與他辯駁,那就落入他陷阱了。”

“不知中立何出此言?”謝良佐疑惑地問著。

“敢問顯道,氣學中的關節是什麽?”楊時反問。

“……若是韓岡的這一脈,當是格物致知。”

氣學之中也有分歧,韓岡這一脈與轉投而來的呂大臨便不是一個路數。程門弟子對氣學之中的紛爭,看得也是比較清楚的。

“沒錯,正是格物致知。韓岡一直主張的格物致知,與伯淳、正叔兩位先生所言相異,專注於自然中的細微之物,由小證大,道自器中出。雖說格局小了,但其勝在淺近,能讓世人一試便知。如此一來,你當真要與其辯駁,就必須在器上取證據,否則就無法取信於世人。”

“……也不盡然。”想了一陣後,謝良佐搖搖頭,“自漢至唐,經書釋義本多歧,到如今都是各說各的。要想分出個是非對錯,要麽從細微出來,要麽就是放大了看。在細枝末節上,小弟承認的確是無法跟韓岡相比的。但韓岡一條一條地考訂諸經中的每一句話,其實還是落入了漢唐諸儒章句之學的窠臼,只是看著手法有些不同而已,本質是一樣的。”

“顯道不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嗎?就是因為這樣才難辦啊。”楊時笑了起來,“經典千年傳承,經多人傳抄,加之年久散逸,總有錯漏之處,韓岡就是盯著這些錯處做文章。加之先儒以己意解聖人之論,也是多有錯處,今儒對此說得太多了,韓岡從中著手,也是想以此來宣揚他的氣學。”

“但論經書,須觀其大略,察其要旨,尋究章句,並非正道!”

“自是如此。可世人眼光短淺者甚多,有幾個能一眼看到聖人的本意,經書中的要旨?”

謝良佐長聲一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韓岡直叱《禮記》觸犯了程學的逆鱗。《禮記》中的《大學》、《中庸》兩篇,是程顥程頤都很看重的篇章,其代表的是孔子、曾參、子思和孟子這一脈道統傳承。程學一貫以承襲孟子道統為目的,韓岡如此作為,等於是在柴禾堆裏丟了一把火,不燒起來才有鬼。

雖然氣學也在說《中庸》,而格物致知四個字更是出自於《大學》之中。韓岡攻擊《禮記》,看似是自伐根基,但楊時和謝良佐都清楚,韓岡這次對《禮記》下手,本質上還是在爭奪道統,並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大學》和《中庸》雖是出自曾參和子思,可將之收集起來,編訂入《禮記》的,卻是西漢的戴聖。韓岡的目的就是將《小戴禮記》中屬於戴聖的部分給剔除出去,明了聖賢之本心,或者更確切點的說,一旦他向世人證明了《禮記》中的錯誤,並將之歸咎於戴聖,那麽接下來,他就可以將這本經書中所有不合氣學要旨的章節和條目,說成是戴聖篡改,直接刪改了事。

“經文也好,注疏也好,到時候是去是留,全都得看他的喜好了。”楊時音調沉沉地說著。韓岡的膽魄和手段,實在是讓他驚懼。如此行事,可見韓岡根本就沒有將先儒放在眼裏,一切以自我為中心。

謝良佐搖著頭:“都說要一改漢唐舊風,但做到韓岡這樣的,可是少見。就是王介甫,都不至於如此肆無忌憚。”

楊時冷冷笑了起來:“王介甫一直都在說要‘一道德,同風俗’,使學者歸一。他也不可能忍得下韓岡對《禮記》起幹戈。”

“一道德,同風俗”這六個字出自於《禮記·王制》,王安石曾經說過《禮記》中多有後人偽作的篇章,但一道德的理論來源,依然要從被列入九經之一的《禮記》中取得。

韓岡想控制《禮記》的詮釋權,甚至刪改權,當然也是新學所不能忍受的。何況還有《詩經》一事,也是新學和氣學矛盾的焦點。楊時在新學上的水平最高,不過他對新學的鉆研,目的還是在其中尋找錯處,了解得越深,批評起來當然也越能一針見血。

只是眼下的當務之急,已經從新學變成了韓岡的氣學。釜底抽薪,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