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七)

韓岡端起茶杯請抿了一口,心裏只覺得好笑。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上高明的儒學水準,也知道葉濤的質問完全是個笑話,是為辯而辯。韓岡看得很清楚,葉濤旁邊的陸佃,眉頭也在皺了一下。

占蔔占筮怎麽就能分得這麽清楚?儒門從夫子開始,哪一家不是將蔔筮合在一起說的?太史公的史記裏還有一篇《龜策列傳》,龜自是占蔔用的龜甲,而策便是占筮時所用的蓍草。《左傳》之中,筮不吉則蔔,蔔不吉則筮,來回反復,這樣例子可也有不少。

《尚書》夏商周,《詩經》三百篇,其中有關商周舊事多如牛毛。且別說儒門經典,先秦諸子又有哪一家能將殷商丟一邊?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聯系到先秦的一幹典籍。不用考據,只憑邏輯,韓岡就能這樣確認。

在這一方面,甚至東方和西方也不會有區別。比如唯物辯證法,向上是黑格爾,再追根溯源,應該還能上溯到古希臘的一幹哲學家,亞裏士多德、蘇格拉底什麽的。幾何學則是《幾何原理》——這是韓岡最近讓大食商人去找的書。後人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西方的那位大賢早就說過了。而同一時代的不同學術之間也都會有著聯系,化學和物理之間,瓜葛有多深?

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解釋問題,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之間的普遍聯系和變化發展,這種思維方式似乎有個名號……叫機械唯物主義吧。

韓岡如今再一次深深地感覺到,當年讓他睡了不少好覺的課程,學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但回到現實生活中,卻每每能夠得到印證。

當然,這番辯詞是沒辦法對陸佃和葉濤說的。但韓岡在儒學上的水平也沒差到張口無言的地步,況且他早有所備,可不懼人質疑。

“凡事皆有傳承,武王伐紂滅殷,文王還是殷商時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辭爻辭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蔔辭的痕跡。任何學派都有其源流,從文字到經籍,皆是如此,何獨《周易》能例外?”

“聖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須用商法?卦爻之中只見蓍草,何曾見龜蔔?”葉濤辯道。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學。難道孔子不是聖人?他問禮於老聃,學琴於師襄,又是為何?”韓岡道,“博采眾家善者而學之,此乃聖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會將夏商二代之易摒棄於外?”

“空言無證。”葉濤一口咬死,絕不改口。旁邊的陸佃幾次欲言又止。

韓岡估計這一位是辯得糊塗了,否則絕不會忘了《周易》中的內容:“周易的卦辭爻辭之中,牽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條目所在甚多。別的不說,泰和歸妹兩卦中的帝乙歸妹,說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輕哼了一聲,“誰敢確認說,殷墟遺跡之中,一片片龜甲牛骨裏面,就沒有能夠印證這一條的蔔辭?!殷人蔔不勝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樣要占蔔的。【注1】”

“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有可作明證的蔔辭。”

“所以才要去將殷墟發掘出來研習揣摩。”韓岡笑著說道,“暴秦焚書坑儒,先王之文不之傳也,家嶽惜之,韓岡亦惜之。如今更近於先王之文的殷墟遺物重新出世,可謂是國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彌補了家嶽和韓岡的遺憾。”

王安石在《字說》序中說“秦燒《詩》《書》,殺學士,變古而為隸,是天喪斯文”,而他考訂字說,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將興斯文也”。這自許之言,是王安石撰寫《字說》,以之占據道統的依據。韓岡這麽說可就是拿著王安石的原話來給人添堵。

陸佃深吸一口氣,似是在強忍怒火。身為王安石的弟子,卻親耳聽著王安石的女婿隱帶諷刺的說話,得費盡心力,才能克制住燃燒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

葉濤也是一般的心中盛怒,聲音低沉地問著韓岡:“若是《字說》之論在甲骨文中得證,玉昆你又當如何?”

“難道在致遠心中,韓岡是知錯不改的人?”韓岡故意反問。

當然!陸佃和葉濤心中大叫著,但哪裏敢明說出來,只能低頭:“不敢。”

韓岡笑了一聲:“殷墟重現人世,正是‘天之將興斯文也’,可與漢景帝時,聖人故宅夾壁中的《古文尚書》現世相提並論,甚至猶有過之。不論之後是印證了《字說》之論,還是得到相反的結論,只要能傳承先聖之學,對儒門來說都是好事。若《字說》能得以明證,韓岡願俯首就學。”

韓岡如此說著,神情中則是帶著自信。

王安石可是為了一統儒門才撰寫的《字說》出來的。眼下只要新學一脈去研究殷墟甲骨,那便是他韓岡和氣學的勝利。而且韓岡也絕不會認為《字說》能得到甲骨文的印證。能不能印證,並不是新學一脈說得算的。當新學開始“一道德同風俗”,所剩下的就是政治了,而不是學術那麽簡單。